天意风流(175)
谢珩对上他的视线,却没有说话。
谢照点头道:“其实徐立春很早便同我提起过这人,当初盛京城事变前,他专门让我留那孩子一命,我听他说那孩子出身微寒,但知书达理,性格也是文静柔顺,我心中想,像这样懂事的孩子怎会被牵扯到如此危险的事情中来,便答应了徐立春。”谢照一边回忆,一边继续道:“后来我在京中打听过这孩子,让我很意外啊。你打小性格冷清,没听说特别钟爱什么,我想你既看重他,我也不能不顾你的意愿,这些年我一直在想灵玉的事,你与她性格截然不同,但既是血脉相连,总有相似之处,做父亲的,我也不愿一而再、再而三地夺走你们的珍爱之物,我原想那孩子留在诏狱中出不了事,只是他趁乱跑出牢狱,我确实没有料到。”
他看向始终沉默的谢珩,低声道:“他的死我也感到惋惜,原是没必要的,想必这就是你那日在祠堂没说出来的话了,在这件事上,父亲确实对不住你。”
谢珩一直听着谢照叙述却没有出声,直到在听到最后一句时,他的眼神才终于微微动了下。谢照咳了声,又立刻掩饰住,他用手慢慢捋着那一缕晶莹的丝弦,像是陷入到了一些遥远的回忆中去,“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心中能够喜欢些什么,这原是很难得的事情啊。”
谢珩道:“他没有死。”
谢照闻声停住手中的动作,看向谢珩,他清楚地记得,三年前谢珩在雍州找了数月,一无所获。
谢珩将带来的御医留在了谢照身边,嘱咐将人照顾好。天暗后,他离开了麓山古宅,秋雨一阵阵地落在昏暗的深山中,他的神情隐在一片模糊的灯影中看不分明,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裴鹤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
山间小径蜿蜒曲折,一直通往雨雾尽头,谢珩忽然在山阶上停住脚步,裴鹤见状也立刻停下。马车停靠在山脚下,空山不见人影,除了雨声外也没有杂音,谢珩一动不动地站在漆黑的夜雨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继续往山下走去,裴鹤注视着前方那道模糊至极的身影,一颗心莫名紧紧悬着,他强迫自己定住心神,跟了上去。
就在马车将要离开麓山境内时,一名谢府的侍卫忽然经由小道迅速冲上来,伸手拦下马车,拱手行礼,“大公子,西北有消息传来!”
裴鹤反手卷住缰绳,勒马而停,皱眉道:“慌张什么?有事说事。”
侍卫忙低下头,他极力沉气道:“西北刚刚传来消息,雍州反了!叛军已夺下了幽州府!”
“你说什么?”
侍卫的声音交杂着暴雨声,“西北加急刚传来的消息,雍州全境反了!叛军扮成宾客潜入幽州府,在寿宴上杀死并侯霍荀,眼下已经控制住整个幽州!西北乱起来了!”
这消息太过离奇,裴鹤霎时没了声音,他立刻回头看向马车,墨绿的车帘已经被一只修长的手揭开,车上的谢珩望着那名侍卫,“说下去。”
“半月前,雍州武将们以拥戴先太子为名起兵,宣布不再承认梁朝正统,他们杀了朝廷驻军将领,断了津平古道,潜行进入幽州府,寿宴上,霍荀、霍燕被杀死,叛军强占了幽州,消息已经送达三省了,据说那为首的叛军名叫,”那侍卫短暂地停了下,似乎是在脑海中回想与确认,倏然抬头道:“赵衡!”
裴鹤听见那名字的瞬间心脏骤停,几乎是同时,他看向谢珩,正好前方开路的谢府侍卫调头将一束烛光打过来,谢珩的侧脸半隐在雨幕阴影中,有一种透明如水的质感,他垂眸注视着那神情紧张的侍卫,没人能看出那一刻他在想些什么。
消息在第一时间送到谢珩手中的同时,也递到了谢照处。谢照这两年三省的事管得确实很少了,然而这则消息非比寻常,皇帝赵徽派心腹太监连夜登门通报,谢照靠坐在轩窗前调试那把旧制箜篌,在听见“赵衡”这名字的瞬间,他的手忽然错了一道。
绷得过紧的丝弦直接崩断,一道尖锐的余音在屋中久久回荡,侍者连忙上前帮他包扎被丝弦割伤的手,而与此同时,谢照的脑海中却猛地浮现出另一幕场景:
昏暗逼仄的牢狱中,一败涂地的赵元垂着头,低声问道:“谢照,你当真觉得你赢了吗?”
记忆如鬼魅般涌出来,一句话在脑海深处反反复复地回响,赵元最后那道笑容变得越来越清晰,他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隔着虚空中的铁栅栏与谢照对视。屋檐下的冰棱砰然坠地砸出满地冰晶,谢照五指并用,慢慢用力按住那把震动不已的旧制箜篌,对着那张脸叹道:“原来如此,沧海遗珠啊。”
次日清晨,西北叛乱消息被多方确认后,三省彻底炸开了锅,兵部尚书原融多日来一直在江阳王府上饮酒作乐,侍者闯进来附在他的耳边说了两句话,他的酒瞬间醒了,忙从幕帘中冲出来,连鞋都没穿就往外跑,身后醉醺醺的江阳王怎么也喊他不住,一头雾水。
原融坐在马车翻着三日前送到的文书,越看越大汗淋漓,朝着车夫喊:“快去兵部!”车帘刚一放下,他又忽的一把揭开,“不,去谢府!”
等他抵达清凉台时,谢府的门口已经停了数辆马车,消息早就传开了,众人全都赶来谢府商议,原融猛地又出了一身冷汗,连通报都来不及,打了个招呼便迅速进去了。
谢府的议事厅中,中书省的官员们陈列而坐,原融向谢珩陈述西北叛乱的消息,“照杨玠的上书所说,事情便是如此,西北与盛京相隔几千里,各路消息传递受阻,眼下兵部已派出斥候前往查探,究竟是个怎么样的情景,恐怕还要等进一步的消息。”
“雍州这几年一直风平浪静,怎会忽然冒出一支如此声势浩大的叛军?那么一大群武将带着兵马辎重突袭幽州,州郡上下连带着京城,竟是半点消息都不闻,京兆尹跟地方府衙是干什么吃的?”左骠骑将军司马崇心直口快,原融话还没说完,他已经一连串的质问甩出去。
“这……”原融回答不上来,谁能够想得到,广阳王府都倒了,雍州那片地界上还能够掀起如此巨大的风浪,或许真的如皇宫中那群道士所说,那就是一块乱离之地,是上天注定它要引发动荡与灾祸,否则西北三州为何偏偏只有它接连出事?
司马崇见原融支吾,火气持续上涌,梁朝的江山社稷便是败在这种永远浑浑噩噩的官员手上,他还想继续说话,却被韩国公卞蔺打断了,“罢了。西北三州天高皇帝远,地方府衙对其一直难以约束,尤其雍州的武将们,一向有犯上的祸心,这些事实我们也清楚,眼下并非追责之时,此番叛军是打着为广阳王府报仇的名义起兵,灭霍氏占幽州,矛头直指盛京,此事绝不可姑息,我看应当立即召集州郡发兵平叛,罪魁祸首就地处决,一定要压住西北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
光禄卿杨枚立刻点头,“确如韩国公所言,事已至此,争论无用,当务之急是确认叛军是否真的占领了幽州府,若真的如杨玠的书信上所说,半个月过去了,如今整个幽州恐怕都已落入叛军之手,不能再拖延了!否则还将拖出更大的祸乱!”
杨枚站起身,对上座的谢珩道:“谢中书,依我们与兵部的看法,不必再等什么消息,朝廷即刻颁布诏令,命青州桓礼、崇州杨齐、江州陶钧一同发兵西北平叛,那个所谓的赵衡,想必是个假冒愍怀太子名义起兵的匪寇,捉拿后即刻处死,以正视听!”
众人纷纷起身附和,司马崇是最后一个站起身的,他拱手请命:“谢中书,卑职愿亲自领兵前往西北平叛!”
谢珩慢慢合上了杨玠寄来的那封文书,却没有说什么,他的视线越过请命的司马崇,一直落在议事厅外下着暴雨的庭院中,众人见状,也全都回头看去,只见两名谢府的侍卫正引着一人穿过长廊往这边走来。
小黄门提着小灯,恭敬地向厅中各位公卿官员们行礼,对上座的谢珩道:“陛下有旨,有要事请谢中书入宫一叙。”
第118章 雍州叛乱(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