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无赖(70)
裴懿眼含泪光, 微笑着摇头,道:“你是我爹,我顶多气你恼你, 怎么会恨你呢?”
“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怪我,怪我杀了沈嘉禾,但我也是……逼不得已,我不能眼看着你……遭人非议、唾骂,我是你爹,我得……保护你,我得在你迷路的时候……拉住你的手,将你带到正路上来,就像……像你小时候那样。”裴慕炎气若游丝,说得极是艰难。
裴懿落下泪来,忙抬手擦去,哽咽道:“你别说了,我都懂,我都懂的。”
“我从不后悔……那么做,我甚至觉得,那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你看,你现在……多好,多么优秀,我的儿子……将会成为一代明君,比他老子强……强上百倍,我特别高兴,特别为你……感到骄傲。”
眼泪越越擦越多,裴懿索性不再管,任它放肆流淌。
“懿儿,你许久不曾……唤我一声‘爹’了,我想听……听你……”裴慕炎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说不话来了。
“爹,爹,爹……”裴懿紧握着他的手,一叠声地唤着。
裴慕炎的脸上现出一个虚无缥缈的笑来,合上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道:“我……这辈子……活得……值!”
紧握的手骤然松开,掌心却还残存着一点温度。
“爹!”裴懿哭嚎一声,扑在裴慕炎身上,泣不成声。
*
裴慕炎下葬后,裴懿继位,帝号乾武。
随后,裴懿尊韦慧君为太后,立沈落玉为皇后,裴臻为太子,封公羊溪林为护国将军,升魏衍为丞相兼太子太傅,至此,因穆高祖薨逝而短暂动荡的朝局迅速平定下来。
虽然从太子变成了皇帝,每天要做的事却并没有太大改变,只不过比以前更忙了些。
裴懿却很享受这种忙碌,他不能也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因为一闲下来他便会被无孔不入的思念折磨得几欲发疯。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这么多年过去,他对沈嘉禾的思念不仅没有半点消减,反倒越来越炽烈,教人招架不住。
近来他时常想起幼年的事。
那些纯净得一尘不染的日子,那些朝朝与暮暮,总会在不经意间从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漂浮上来,先喂他一口蜜糖,再撒他一把砒-霜。
他时常觉得他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却又一次次挺了过来。
不过是为着那一点念想,那点终有一日会寻回所爱的念想。
裴懿派了更多的人去寻沈嘉禾,几乎是洒下天罗地网了。
他满怀希冀地想,在凛冬到来之前,他一定能找到沈嘉禾。
却没想到,秋天的时候便传来了好消息。
*
立秋刚过,天气猛地便凉下来。
裴臻不小心着了凉,又是咳嗽又是发烧,翻翻覆覆总也不见好。
裴懿听季念许提起,便抽空去看了一趟。
裴臻对裴懿一直又敬又怕,裴懿来看他,他受宠若惊,问什么便乖乖答什么,甚至被摸了摸头,他幸福得几乎要晕眩了。
等裴懿走了,他兴奋地抱住季念许,道:“念哥哥,父皇刚才摸了我的头!他第一次摸我的头!我不是在做梦吧?天啊,我要开心地昏过去了!”
季念许将他从怀里拔-出-来,哭笑不得地道:“被摸一摸头便将你高兴成这样?当心教人知道了可要笑话你。”
裴臻突然便有些丧气,往床上一躺,郁郁道:“自打我记事起,便从未见父皇露过笑脸,他总是阴沉沉的,教人不敢亲近,但我又很想亲近他,却没那个胆子。他今日摸摸我的头,便是他对我做过的最像父亲的举动了。唉,你是无法体会我的心情的。”
季念许默了默,道:“在我小时候,他不是这样阴沉的,也会开怀大笑。”
“真的么?”裴臻眨眨眼,道:“我实在想象不出父皇开怀大笑的样子。”
季念许道:“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不如意的事经历得多了,笑容便越来越少了。”
裴臻道:“父皇乃一国之君,也会有不如意的事么?”
“当然,”季念许道:“只要是人,便会有不如意。”
裴臻沉默片刻,道:“念哥哥,你现在越来越像父皇,笑得越来越少了,你有什么不如意?说给我听听,或许我能帮你如意呢。”
季念许微微一笑,道:“你赶紧好起来便是帮我了。”
裴臻道:“我感觉我很快就会好了。”
季念许道:“那便好。”
从裴臻那儿出来,季念许信步走着,忽听到振翅之声,抬头一看,是裴懿的信鸽。
他足尖点地飞身而起,手到擒来,抓着信鸽落地,解下绑在它腿上的信筒,扬手将信鸽放飞,然后快步往御书房走去。
裴懿除了上朝和睡觉,几乎所有时间都泡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与朝臣议事。
果不其然,裴懿正同御史大夫魏衍议事,季念许不欲打扰,自去偏殿等待。
他把玩着手中的信筒,心想,这大概又是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
这么多年过去,作为唯一与裴懿分享秘密的人,其实他对沈嘉禾是否还活着早已产生怀疑。他是亲眼看见过、触摸过沈嘉禾的遗体的,虽然他那时尚且年幼,但他记得清清楚楚。当裴懿告诉他沈嘉禾还活着的时候,他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便相信了,可是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他开始怀疑,一切只是裴懿过度悲痛之下无法接受现实从而产生的臆想,他年复一年地做着徒劳的努力,来达到自我欺骗、自我慰藉的目的。
季念许缓缓将信纸从信筒中抽出来。
鬼使神差的,他解开上面的丝线,缓缓将信纸展开,白纸黑字现于眼前:“启禀皇上,沈嘉禾已找到,他在白头村。”
☆、第73章 世子无赖73
白头村?!
这正是季念许幼时生活过的那个村子!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又一字一字看了许多遍, 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禁欣喜若狂,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得赶紧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裴爹爹!
“裴爹爹!裴爹爹!”季念许高喊着冲进御书房。
他已经许多年不曾这么唤过裴懿, 仿佛没了沈爹爹,便也没了裴爹爹,只剩下皇上。
他几乎要将好消息脱口而出,蓦地瞧见魏衍, 这才生生止住了, 道:“皇上, 我有件事必须现在同你说, 一刻也等不得。”
裴懿瞧他满脸喜色, 便有了一点预感,登时心跳如鼓, 却又不敢置信, 强令自己镇定下来,淡淡道:“魏卿, 今日便先说到这里, 余下的改日再议。”
“是,臣告退。”魏衍躬身后退,到门口时才转身离开。
裴懿目光沉沉地看向季念许, 强自镇定道:“最好是要紧事,否则看我怎么罚你。”
季念许快步走到他身边,将那张信纸铺展在他面前, 高兴道:“裴爹爹,沈爹爹找到了!”
裴懿登时如遭雷击,双目死死盯着那两行小字,却读不懂它们的意思。
经历了成百上千次的失望,当希望来敲门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相信的勇气。
“这、这上面写的什么?你念给我听!”裴懿的声音在发抖。
季念许铿锵有力地念道:“启禀皇上,沈嘉禾已找到,他在白头村。”
裴懿颤声道:“再念一遍!”
季念许便更加大声地念了一遍。
“白头村……白头村……”裴懿低声重复。
“就是我小时候住的那个村子呀!”季念许提醒道。
“他在白头村……”裴懿猛地站起来,疾步往外走,刚走到门口,他又猛地站住,伸手扶住门框,怔怔地站立许久,突然唤道:“刘庚!刘庚!”
侍奉两代君主的老太监刘庚两步到他近前,道:“皇上,奴才就在您跟前儿呢。”
裴懿道:“你快去将魏衍给我叫回来!”
刘庚答应一声,急忙去了。
裴懿转身,缓步回到御案后坐下,表情变幻莫测。
季念许在旁看着,道:“裴爹爹,沈爹爹找到了,你不打算将他带回来么?”
“不,我不能将他带回来,”裴懿低声道,“我不能再将他关进笼子里,我要让他自由自在地活在这世上。”
季念许心头一震。
他蓦地跪到裴懿脚边,将手放在他膝头上,仰脸望着他,眼泛泪光,道:“裴爹爹,我也不想住在笼子里,求你放我出去罢,放我去找沈爹爹,好不好?”
裴懿微微摇头,道:“不,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待时机成熟了,我带你一起离开这里,去找他……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去见他一面……”
正说着,刘庚带着魏衍回来了。
裴懿低声对季念许道:“你先下去。”
季念许起身,快步出了御书房。
他高兴极了,他已经许久不曾如此高兴过了。
他在脑海中勾勒沈嘉禾的模样,想象着将来重逢的情景,忍不住笑出声来,却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
第二天,宫里突然传出皇上抱恙,由丞相暂代朝政的消息。
景吾贴着人-皮-面-具躺在龙床上假扮抱恙的皇上,接受着太医的诊治、太后的关心、各宫嫔妃的嘘寒问暖,觉得这差事真是越来越难干了。
而此时此刻,真正的裴懿正策马飞驰在路上,怀着满心热望与忐忑。
白头村离浔阳并不远。
裴懿两个日夜没合眼,在第三天的清晨抵达了目的地。
秋日的朝阳不似春日那般恹缩,也不似夏日那般热烈,温度与光线皆恰到好处。
裴懿坐在马上,沐浴在秋日初升的朝阳里,望着远处还未醒来的村庄,却不敢再靠近一步。
但他漂泊多年的心已然寻到了归宿,便是这里,这个不足百户人家的小村庄。——不,不是这座村庄,而是住在这座村庄里的那个人。
裴懿兀自无声地笑起来。
当远处的村庄升起第一缕炊烟的时候,裴懿调转马头,离开这里。
他去到十里外的白头镇,寻一家客栈,要一间上房,倒头便睡。
这一觉便睡到黄昏日暮。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睡过如此香甜安稳的觉,只觉神清气爽。
一想起寻觅多年的人就在十里之外触手可及的地方,更是满心欢喜。
忽然想起敲门声。
“主人,”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属下翳风。”
裴懿道:“进来罢。”
翳风推门进来,反手关门,走到裴懿跟前跪下,道:“参见皇上。”
裴懿道:“起来说话。”
翳风拜谢起身。
“他、他好么?”
“他很好。”
“现住何处?”
“当年季家的房子被大火烧成了废墟,他请人在这片废墟上新建了一座房子,同以前季家的房子一般无二。”
“他在白头村住了多久?”
“今年春天来的,不足半年。”
“可有查到他之前藏身何处?”
“属下无能,还未查到。”
裴懿沉默片刻,道:“从今往后,你便留在白头村暗中保护他,千万不能让他察觉到你的存在。”
翳风沉声道:“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