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269)
厄喀德纳也不用笔,他兴致盎然地弹出尖甲,在墙壁上作非常原始的岩刻画。他画羊,就是四根细线撑着一团云,云上点两个黑点当眼睛,再来两根天线做犄角;他画马,就是四条黑线,一个大椭圆的身体,一个小椭圆的头,再加一个直线的、飘着四根波浪线的马脖子;画人则更加简单,只用方块的披风和组合三角的王冠,来区分角色的身份。
谢凝看到的时候,他已经在黑色的岩石上,刻出了几百个小火柴人混战的大场面。
谢凝迟疑:“这是……?”
“这乃是特洛伊战争!”厄喀德纳得意洋洋地说,一一指给谢凝解释,“你瞧,拿着方盾的是特洛伊人,拿着圆盾的是希腊人。堤丢斯的儿子,狄俄墨得斯正驾驶着战车……”
一个披风扬成平行四边形的小火柴人,站在梯形和圆形组成的战车上,挥舞着火柴剑,身边是驾车的御者,长着一双简单翅膀,头顶放射的光圈,似乎是个神的模样。
“……他的御者是蓝眼的帕拉斯·雅典娜,祂宠爱这人类的国王,所以赋予他慧眼和与神明对抗的力量,冲向战神阿瑞斯。”
另一头,一个盔甲是大方块的高个火柴人站在那里,举着长矛,对准雅典娜的战车,长矛在空中划出一道可视的弧线,但未能打中,偏移到了一旁。
“雅典娜降下浓雾,使阿瑞斯的攻击落空,这时候,祂再唆使狄俄墨得斯重重地出击,于是,狄俄墨得斯也投出他的长矛,他打中了阿瑞斯的小腹。”
阿瑞斯火柴人大大地张着嘴,在脸上呈现出惊怒交加的“O”形,脚下亦出现一团云彩。
“阿瑞斯大声咆哮,从战场到世界之脐的德尔斐,都听到了他的怒吼,接着,他就匆匆忙忙地飞回天上,朝宙斯倾诉发泄祂为凡人所伤的怨恨去了。”
解说完毕,厄喀德纳很显摆地望着谢凝,等待专家的夸奖,“这就是我的作品!”
谢凝忍着笑,一本正经地点评:“不错,选题严肃,具有历史意义,人物顺序主次分明、乱中有序,更重要的是线条简练有力,给了画面非常强的感染能力!很好,继续保持。”
厄喀德纳吐着信子,他想了半天,疑惑地问谢凝:“真的吗,真有这么好吗?”
谢凝本来是有点逗弄他的意思的,但听到他这么问,逗弄之心也化作怜惜的情意,他亲了亲厄喀德纳的手指,认真地说:“当然啦,就是有这么好。”
得到了爱人的肯定,厄喀德纳真是比夺下了奥林匹斯神的头颅还快活。他乐滋滋地思索了半天,想到了一个主意。
第二日,他把谢凝从画室中叫出来,神神秘秘地在身后藏着什么东西,要谢凝来猜。
“什么呀?”谢凝笑着问,“还是惊喜吗?”
“惊喜”这个词,已经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小秘密,代表着一点需要流汗、亲吻、诉说爱语,以及肌肤相融的暧昧,是盛大的礼物。他这么问,厄喀德纳蹙着浓眉,思索片刻,摇摇头。
“不,这够不上惊喜的等级,但仍然是个像样子的工艺品。”说着,魔神捧出身后的事物,在谢凝面前展示,“请看,多洛斯!你有你珍贵的画本,现在,我也打算拥有我的,来记录我们的故事。”
人类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谢凝盯着他的手,一时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金册。
他在博物馆看到过的金册,珍贵的、不知时代、不知起源的黄金展品。
他曾经深深地怀疑过,是不是那本神秘的无字金书,导致他穿越来这个神话的奇异时代。可无凭无据,他只能胡乱猜测,不能当成真实原因,然而此刻,金册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一如万年后匆匆瞥过的那样,依旧耀眼煌煌、华美异常。
谢凝失声道:“居然是它?!”
这本纯金的书册体积不小,份量更是惊人,即便捧在厄喀德纳手上,也显得恢宏而厚重,像寻常人捧着一沓史书似的。
看到多洛斯的反应,厄喀德纳愣了愣,急忙道:“怎么了,多洛斯?你为何表现得这么惊讶又惶恐,像是看到了久别的仇人似的?这不好吗?”
谢凝盯着金色的书页,以及书页上的繁复精美的花纹,这些全与他在古希腊文化展上看见的分毫不差。他喘了口气,将来龙去脉全告诉了厄喀德纳。
“当时,我就是在一个展厅上,看到了这本空白的金书,”他惶急地说,“我当时还觉得奇怪,这么贵重的文物,旁边不但没有任何介绍它的背景,它还是跟很多仿品摆在一块的。因为展厅的人太多了,我把它拍下来,想找个空间大一点的地方查资料,我去了卫生间,没想到一关门、再开门,我就到了这里……”
他这么慌乱,厄喀德纳听了,心里亦掀起惊骇的波涛,他没有解读命运的神职,没办法想通其中的关窍,但他隐约预感到,金册似乎是个门匙般的物件,连通着两个时代的出口与入口。
这个念头一起,他便如捧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即不愿让多洛斯触碰到金册,更想将它一劳永逸地毁掉。他这么坐立难安,谢凝一眼看出他的想法,不由叹了口气,道:“别傻了,这又不是传送门,可以让我摸一下就又穿越回去。”
说完,他又问:“你是怎么拿到它的?”
厄喀德纳回答:“我召来善于锤炼锻造的巨人,命令他们为我打造一本这样的画册,我……”
魔神再也说不下去,他怀着满腔的欢喜而来,不想却听到了这样一个不祥的秘密,与爱人的去向息息相关。厄喀德纳心火上涌,他大声呵斥着仆从,嘶嘶地尖啸贯穿了地宫所有阴暗的角落,他勒令锻造的巨人来到自己面前,因为地宫的主人正怀着不安的愤怒,亟待展开残酷的问责。
三位巨人匆忙地赶到王座室,看到金册正远远地扔在角落里,厄喀德纳大声质问,犹如暴怒的雷鸣:“你们是如何打造出这本书的?所用的技艺和材料,都是按照我的吩咐去执行的吗?你们快点如实地招来,否则,我就要像劈杀牝鹿的狮子一样,将你们的性命全部葬送!”
巨人们吓得瑟瑟发抖,急忙为自己辩解:“尊贵的主人,我们全然按照你的命令,用大山心处的纯金,以及继承自独眼巨人的技艺,来打造出这本黄金的书册,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请宽容地对待你的仆从啊!因为我们全无叛逆的心思,一心只想着侍奉你。”
谢凝默默地走到金册面前,厄喀德纳正留神着他的一举一动,看到他走过去,立刻急得直起身体,指甲深深攥进王座的扶手。
“别怪他们了,”谢凝拍了拍冰凉的实心封面,转头对厄喀德纳说,“你瞧,这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可能还有其它原因,你先别着急。”
厄喀德纳缓缓松开手指,紧绷的身体同时逐渐地放松。因为多洛斯开口求情,所以,他很快让三个巨人退出去,巨人们躲过一劫,各个不敢久留,你推我、我搡你地逃出去了。
魔神慢慢游过去,立在爱人身后,谢凝靠在他的尾巴上,即便他不说,谢凝也能感觉到他心里动荡的危机感,正如风暴一般来回席卷。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谢凝笑了笑,“你去找盖亚,然后我们具体再看回家的事有没有转机,放心啦,我不会擅自跑掉的。”
厄喀德纳闷闷地不说话,他弯了腰,犹豫一下,捡起被自己扔在低上的金册。
“你说,你看到它的时候,还是空白的,”厄喀德纳说,“那我给它添上内容,便应该不是你看见的那一本了。”
“好啊,”谢凝说,“你打算添什么内容?”
厄喀德纳回答:“我和你。没有游吟诗人传唱,我和你的故事,也该有后人知晓才行。”
他说到做到,捧着无暇的金册,果然在上面刻画了许多笨笨的涂鸦。这次的主角不单是火柴人了,还有一条歪歪扭扭的火柴蛇。
谢凝好笑地想,等到几千几万年过去,金册出土之后,人们别把这些当成是新型象形文字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