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留你到五更[无限](437)
谁知他和解忘寻之间,最后还真应了这两句——此一别后,长绝无再见之期。
“你上明月崖那日,我给你算了一卦。”
谢印雪循着陈玉清的声音再度转正身形,回眸只见前方原本浓雾弥缭的漫漫路变成一座熟悉的凉亭,亭内有两人相对而坐。
陈玉清望向中间的矮桌上的三枚铜钱,轻声道:“此卦,为地火明夷卦。这一卦日入地中,光明被伤,乃落阳之相,是凶卦。”
亦是谢印雪被沈怀慎送到明月崖时满山暖霞的夕阳之景。
陈玉清收拢桌上铜钱,用食指沾了茶水,在矮桌上写下三个字:“凶卦不吉,师父为你重新取个名,叫‘谢印雪’罢。”
“改姓‘谢’,是要你谢还父母生恩;叫‘印雪’,是要你时时谨记印雪鉴心,莫要留痕。”
矮桌另一旁乌发雪目的小孩闻言低眉垂睫,目光定定凝着新名,须臾后他缓缓抬首,答应陈玉清:“好,师父。”
可见小孩这样乖巧听话,陈玉清脸上却无喜色,他眼中瞳光闪闪晃晃着,反浮现出几分怅惘,像在看眼前乌发雪目的小孩,又像是在看那双雪眸之中自己的倒影。
“飞鸿踏雪,雪有印痕,鸿飞无痕,不计东西……”他轻喃,伸手摸了摸面前小孩的发顶,“师父希望你能做到。”
谢印雪问他:“师父,若是我做不到呢?”
陈玉清缄口沉默良久,末了,他才背对谢印雪给出三个词:“……若做不到,便会误人误己,伤人伤己,害人害己。”
但谢印雪终归年幼,再如何早慧,他也不能深彻了解三个词代表的分量,只懂把陈玉清的话死记硬背在心里,每至冬日,就在雪中反复行走,学着断欲忘情——从做一个叛逆冷漠的不孝子开始。
他宁愿老远跑回医院里去见那小鬼一趟,都不肯再见沈怀慎一面。
医院里的小鬼抱着腿缩在树荫底下,看到他来兴致也不高,睁着一双黑魆魆的眼唤他:“阿霖,你是来看我的吗?”
“我不叫‘阿霖’了。”谢印雪坐到他身边,“我改名了,你可以叫我‘阿雪’。”
小鬼夸道:“噢,像你的眼睛,很好听。”
“谢谢。”谢印雪先道了谢,才回答他的问题,“我确实是来看你的。”
“谢谢。”小鬼也和他道了声谢,然后说,“我今天在医院看到我爸爸妈妈了。”
谢印雪问他:“他们也是来看你的吗?”
“不。”小鬼把头往膝间更深地埋了埋,“我妈妈的肚子里有新弟弟了,他们是来找医生,用一个大机器看弟弟的。我也看到了……他还好小,都没你的头大。”
谢印雪道:“……我头不大。”
小鬼吸着鼻子:“我还看到他们笑得很开心,其实我也好高兴,可我觉得他们好像要忘记我了,怎么办啊……”
谢印雪觉得自己大概遗传了沈怀慎的一些性格,譬如不会安慰人,所以他憋半天就憋出一句:“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小鬼抬起头,泪眼茫然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谢印雪不讲话了。
他怕自己给小鬼解释完这句话意思,小鬼会哭得更厉害。
但他不和小鬼说话,小鬼和他说。
小鬼絮絮叨叨道:“算了,我都死了,他们还是忘记我吧,这样起码他们不会再难过了。阿雪,我好羡慕你,你还活着,你爸爸肯定不会忘记你……”
谢印雪张唇打断他:“我没有爸爸了。”
“啊?”小鬼一愣,惊讶道,“你爸爸也死了吗?”
“没死。”谢印雪也环抱住自己的膝盖,“但就是没有了。”
说着他还笑了下,笑容亦颇似沈怀慎当年——比起笑,更像哭。
然后说:“他以后见我,说不定还要跟别人一起喊我‘小七叔’呢。”
小鬼震撼:“……我才死了几年,活人的世界就已经变得这么复杂了吗?”
见谢印雪心情好像也很不好的样子,小鬼安慰他:“你别难过了,要不我给你当爸爸?这样你就又有爸爸了。”
谢印雪:“……”
谢印雪拒绝:“不要。”
小鬼往他那边挪了挪屁股,把脑袋轻轻搭到谢印雪腿边,退而求其次:“那你给我当爸爸吧。”
他小声哀求:“我给你当儿子,你可不可以不要忘记我?”
谢印雪“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答应给小鬼当爹,还是答应不要忘记小鬼。
不过小鬼很满意,还得寸进尺:“你要记得再给我找个妈妈。”
听他越说越离谱过分,谢印雪再伤感的情绪都没了,他站起身拍拍腿上的草屑,居高临下睨着地上的傻子小鬼说:“我是来送你上路的。”
“电视里的人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要杀人。你要杀了我吗?”小鬼表情呆呆的,“可我已经死了啊。”
谢印雪往他脑门上贴了一张符:“我不杀你。”
那符一碰到小鬼额头,就消融进了他身体里,谢印雪再往他眉心轻轻一点,小鬼身上阴森森的鬼气便迅速褪去,他的皮肤逐渐变得雪白,嘴唇也红润起来,仿佛变回了生前模样。
谢印雪往他怀里塞了许多香火:“拿着,路上吃。”
“我还是不知道要去哪。”小鬼问,“阿雪,我上哪条路啊?”
谢印雪扶着他的肩,帮小鬼找到方向:“你往前一直走,走到天黑就行了。”
“我孤星入命,你做不了我儿子,所以我送你去找一对更爱你的新爸爸和新妈妈。”
“走吧——”
谢印雪放下手,目送这只死时惦念父母,便滞留游荡在人间无法投胎的小鬼踏上往生路。
他则回到明月崖继续修行,偶尔旁敲侧击小小打听下沈怀慎的近况。
而每一回打听到的结果,都与上一次无异——沈怀慎并未再婚,也没有第二个孩子,他始终一个人待在沈家老宅,平日里除了管管族中事务,就是栽花养花,日子比谢印雪过的还要寡淡。
转眼又是一年寒冬至。
谢印雪在明月崖后院里一圈圈踱步时,发现有名曲眉丰颊,杏脸桃腮的女子站在台阶前看他。
那一天雪势颇大,纷纷落了满地,积了厚厚的一层白,踩上去能没过人的脚踝,谢印雪在雪中走了数圈,雪面上的脚印却时断时续,时有时无,连贯不起,不过他身上未落半点寒霜,如缎柔顺的发丝随寒风轻轻飘扬着,干燥不见一丝水汽,而那女子刚踏出屋檐几步,肩头和发梢就缀了数片雪。
谢印雪立刻驻足停下,随手掰断一截院中隆冬里掉尽叶子的枯枝,化作一把伞,双手捧着递到女子面前:“香菱姐姐,撑把伞吧,你的头发都被雪打湿了。”
女子闻言抬手随意拍拍肩上的雪,却没管头顶上的,她也没去接谢印雪手里的伞,只俯下身对谢印雪说:“阿雪,不要叫我‘香菱姐姐’,叫我‘陈妈’吧。”
“这不会把你叫老吗?”谢印雪不解,“你好看年轻,我该叫你‘姐姐’呀。”
女子听见他夸自己漂亮,用被雪风吹凉手背碰了碰自己羞赧发热的脸,固执道:“我就要那么老。”
谢印雪还想再说什么,女子却倏地翘首朝明月崖大门望去,眼眸灼亮莹莹:“你师父回来了!他又不带伞……”
前一句语气欢欣,后一句透着埋怨。
即便如此,她也没去拿谢印雪手里的伞,只快步走向大门,对同样满头白雪的青衫男子阴阳怪气道:“陈师父,我不是买了好多把伞吗?您老今早出门怎么又是一把都不带?”
青衫男子看了眼她发间的雪,便低下视线,嘴唇张了张,看口型约莫是想说一句“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