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导法则(哨向)(127)
人鱼点点头:“他是研究人鱼的?”
“不,他教生物。”阳得意坐在虾塘边上,手指在地面抠来抠去,“……当时,我和他,算是在谈恋爱吧。”
人鱼:“嗯。”
阳得意静了数秒才意识到,他现在说的事情对于人鱼是全然陌生的。老师和学生谈恋爱,无论谁先开始,无论其中是否有欺骗,人鱼根本不会作出判断,他只是倾听阳得意的话,不牵涉善恶,不考虑道德。
于是不会有责备,不会有先入为主的种种概念。阳得意忽然胸口一热,强烈的倾诉欲让他忍不住继续开口:“我很喜欢他。”
阳得意很感激沈春澜和姐姐,他们至少给了他一个挣脱梦魇的机会。有时候他会想起姚愿,想起他在其他老师都忙忙碌碌的办公室里询问自己的学习情况,说一些可有可无的闲话,偶尔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带着灼人的温度,放肆而大胆,生怕被人看出暧昧,却又怕阳得意领会不了其中深意。
而有时候他会想起自己。那对他来说就是生命中的第一次恋爱。时间拉开太久了,他可以抛去怨恨和愤怒,还有无法避免的憎恶,去回想当时深陷爱情之中的自己。姚愿无疑是充满魅力的,阳得意喜欢和他在呆在一起,而不仅仅是因为姚愿教会他享受快感。生命中新鲜的部分太多太多了,阳得意那时候比姚愿矮一个半头,他总是仰望他,带一点儿期待,和一点儿惶恐。
“我喜欢他,但是我又……怕他。”阳得意低声说,“我怕他生气,怕他不要我,怕他……怕他突然不爱我,我就,变成以前的阳得意了。”
人鱼用冰凉的手掌抚摸他的脸颊。“他饲养了你。”人鱼的声音像呓语,“原来人类也会饲养人类?”
阳得意摇头:“我不知道……”
但他隐约觉得,人鱼是对的。
他告诉人鱼耳环的由来,还有事情彻底曝光之后自己持久的迷惑和自我欺骗。阳得意在说这一切的时候仿佛是一个局外人,他讲述别人的故事,回避了所有心碎和痛苦的瞬间。
人鱼凝视着他,那是动物的眼光,里面没有怜悯和疼惜。他抚摸阳得意的脸,触碰他耳上泠泠的银环。
“会疼吗?”人鱼问。
“已经不疼了。”阳得意回答。
“那你还困惑什么?”人鱼不明白。
“……我知道他骗了我。”阳得意艰难笑了笑,“但我不知道那段经历……是不是就真的毫无意义。”
人鱼没有回答,这显然超出他的思考范围了。饶星海和王文思走来催促,三人把人鱼抬上手推车,又一次气喘吁吁地往车里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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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号”就在快艇区的边上,三人和手推车赶到时,大表哥派去的人已经等得直打瞌睡。
手推车被苫布盖着,很密实,看不出内容。那人万分狐疑,把快艇钥匙交给王文思时几乎是抛过去的,他不敢和眼前这几个古怪的年轻人有牵连。王文思向他道谢,他一溜烟地往外跑了,生怕被留下来。
进入东疆港的整个过程十分折腾。王文思给大表哥打了许多个电话,一路磕磕绊绊,现在总算抵达了海边。这儿是天津海岸线最靠近外海,水质也最好的地方,很适合人鱼逃亡。三人把人鱼搬进快艇里,王文思左右两侧眼皮都在狂跳,他大喊:“快快快!我有不祥的预感!”
饶星海还没坐稳,快艇呼地一下贴着水面飞了出去。
阳得意在船头给王文思打灯,王文思绕过海上的浮标,渐渐远离了岸边。
泡了半天虾塘终于活过来的人鱼,正靠在船头呼吸迎面而来的海风。
“这是渤海?”他看上去非常高兴,“还不错啊。”
王文思奇了:“你没来过?你不是知道路线吗?”
人鱼:“我知道去那个地方的路线。”
王文思:“什么地方?”
人鱼不答,扭头冲他笑。他这一路上没怎么展现过表情,此时海风吹乱了长发,束发的带子早不知飞哪儿去了,苍白的卷曲长发相互纠缠着,在风里散开。月光黯淡,但头顶渐渐能看到星星,他那张雕塑般精美的脸上是欢喜的笑,充满了活泼泼的生气。
人鱼看着呆瞧自己的王文思:“渤海的人鱼大部分都是漂亮的女孩,你见过吗?”
王文思整张脸都红了,好在灯光照不到他:“没见过……真的漂亮吗?”
“人和歌声都非常美。”人鱼望着前方的海域,他的目光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柔软,像凝视一个即将圆满的美梦,“她们的首领去拜访过东海。要不是她已经有丈夫,我们的首领说不定会追着一块儿到渤海来。”
王文思怔怔问:“人鱼也这么浪漫?”
“浪漫并不是人类的权利。”人鱼的尾巴轻轻拍打,他哼起一首清亮飘逸的曲子。脱落的鳞片掉在快艇里,饶星海摸索着捡起。他抚摸人鱼的尾巴,人鱼回头看他,眼睛弯弯的,一个温柔的笑。
饶星海心想,他能理解为什么人们都想去看人鱼,想看他们笑,想听他们唱歌。
“咱们不能开太远。”王文思看了看油表,说,“留一半油回程。鱼大哥,你游久一点,可以吗?”
人鱼点头,又用那种专注的眼神盯着王文思。
王文思:“你别这样看我。我知道我人不错,但你都回老家了,别、别喜欢我。”
人鱼:“我比较喜欢他。”
他指着阳得意。阳得意傻笑起来。
王文思还想说些什么,手机忽然在兜里无声震动。掏出来一瞧,是大表哥来电。
“大表哥,我坐上船啦。”王文思乐滋滋地按下免提,手继续紧抓舵盘,“你放心,快艇用完就还你,绝对完璧归赵。”
“王文思你到底在做什么!”一个年长者的声音传出,带着毋庸置疑的怒气。
王文思一下呆住了,半晌才虚虚地应一声:“爸……你怎么在大表哥那边……”
“你大表哥就在家里!”王老板重重一叱,“平时你有嘛事儿都找他帮你兜着,别以为我不知道!”
王文思还在顽抗:“我跟他借快艇,带朋友出海玩儿呢。”
“那人鱼是怎么回事?”
船中三人齐齐噤声,面面相觑。快艇速度骤降,一下失去了方向。人鱼来回看着他们,他现在不怕了,因为他就在海上,即便这三个孩子打算把他交回给水族馆,他立刻转身跳下去就是了。
“你那车牌号太容易查了,王文思。”王老板怒气冲冲,“这就是你去新希望学来的本事?偷东西?!神海的老板告状都告到我这儿来了!你简直让我丢脸!”
王文思梗着脖子硬扛:“反正我们出海了,你找不着我。”
“你飞哪儿我找不到?你以为你老子是什么人!”王老板大吼,“把人鱼带回来!立刻!”
王文思腾出一只手,挂断电话。
“别担心,我爸奈何不了我,我家里独苗,有资格嚣张跋扈。”他鼻子里喷出一声儿,随即笑了,“那正好,反正他一定能找到我,咱们再往深处开远一点儿,没油了就让他来接我。”
快艇的速度顿时更快了。
夜间飙艇,既令人害怕又十分刺激。王文思显然是个中好手,这是他常开的路线。往前又行驶了十来分钟,人鱼忽然抬手:“就是这附近了。”
王文思连忙减速,快艇在海面缓慢行进。阳得意关了灯,周围顿时一片漆黑。而双眼习惯了黑暗之后,头顶的星光与海面的波纹便渐渐清晰起来。
极远之处是连成一线的渔船灯火,身后是远远抛开了的城市霓虹。无数灯光贴着海平面和地平线环绕着他们,像一圈细小的光环,在远而又远的地方护佑。
饶星海其实晕船,但他不好意思明说,现在正瘫在快艇上喘气,星光零散照着所有人的眼睛。
“……原来我们这儿这么多星星。”王文思恍恍惚惚地说,“做梦一样。”
阳得意问人鱼:“你要在这里跳下去吗?”
人鱼没有犹豫,点点头,鱼尾一挺便跃进了水中。巨大的落水声响起,溅起的水花全甩到阳得意脸上。他连忙举起大灯照亮海面,但涌动的水面上看不到人鱼的踪迹。
王文思怅然:“连句再见也没有啊?”
人鱼的白脑袋从几米开外钻出来,他小心而谨慎地绕着快艇游动,像是不适应这么宽敞的地方,总有些局促。
快艇上三人一直看着他。“这水可以吗?”王文思大喊,“你认水吗?不适应的话你再上来,我想别的办法把你送回东海去。”
“不用了,就这儿吧。”人鱼拨开湿漉漉的头发,“来不及了。”
真实的海水令他怀念,但同时也刺痛他的皮肤和尾巴。他浑身上下仿佛遍布小伤口,痛楚细微但密集,已经习惯了人造海水的皮肤正在与真正的海洋相互搏斗。痛楚让他清醒,他潜入水中,看见深夜的海里有鱼群在脚下匆忙游过。水很深,他暂时还探不到底,但他想去的地方,那熟悉的气味,正在水和空气里召唤着他。
人鱼从水里钻出来,游回快艇旁边。
“再见。”他说,“谢谢你们。”
三个年轻人冲他摆摆手,饶星海拎起他还没吃完的两条海鱼:“你还要吗?”
“不要了,给你吧。”人鱼又笑了,他显然心情非常好。灯光之中,他脸色仍然苍白,但眼中的笑意却真挚浓厚。
“我能问你要一些东西吗?”他问阳得意。
阳得意连忙点头。
人鱼指着自己的耳朵:“我要这个。”
三人都愣住了。饶星海断断续续听阳得意说过,这耳环是他初恋的老师送的,但王文思并不知道耳环的深意。“这什么意思?”王文思有点儿酸,“定情信物啊?”
“送给我,可以吗?”人鱼又问了一遍。
阳得意犹豫了很久。最后摘下耳环的时候,许久没疼过的耳垂热辣辣地发烫,他觉得耳朵疼,连带着牵动心里有一个地方也疼了起来。
人鱼拔下几根头发,拧作一股,把那几枚银色的耳环串在一起,系在脖子上。
“我把它们带走,你就不会再困惑了。”人鱼说。
阳得意趴在快艇边上,他莫名其妙的想哭,想抱着阳云也嚎啕大哭。“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他哽咽着,“东海太大了,你都在哪儿活动啊?我们以后有机会出海,能见到你吗?”
人鱼本来不想回答,但三位青年的目光太殷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