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怀诡胎(158)
这些画面渐渐远去——
后来,不知怎么地,脑海里总下意识回想起离开叶府前,意外发现薛琰已经比自己矮的场景,一直想,一直想……想到将来老去,薛琰还是那副年轻模样,离开自己,身边甚至还会重新出现另一个被他收养的男孩,再后来,也不会记得他了。
白盼越是这样想,胸口处便难受得闷疼。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这样说道:“你死了,不就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了?”
白盼浑浑噩噩,几乎就要答应,恰巧一股凉意袭来,冲散了耳畔蛊惑的声音。
一霎那,犹如一盆清水倒下,他清醒过来。
牢牢裹住他的蚕丝开始骚动,萦绕着他的身体缓缓收紧。
白盼明白了。
——这东西,想要将他永远束缚在梦境之中。
白盼觉得可笑,又怎会让他得逞?便凝神聚气,一把拨开了蚕丝。
紧接着,扭曲的景象宛如易碎的玻璃四散开来,周围灰茫茫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偶尔几只乌鸦自头顶飞过,也是灰白的颜色。
——这是哪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阴郁的气息。
垂下头,白盼发现脚下竟淌着一地的血水,蜿蜿蜒蜒,血水以缓慢的速度往上升,漫过脚背,很快染红了脚踝,他摇了摇沉重的头,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望去时,才发现到处都是死人,各式各样的死人,麻木呆滞地行走着,淌着血水,漫无目的,眼神空洞。
越往前走,越是觉得四面八方似乎有股压力,正迫切地想要将他挤出去。
白盼冷笑一声,心道想让他进来就进来,出去就出去,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他倒要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
漂泊的死尸朝他身体里钻去,绝望的气息搅得白盼寸步难行,他下意识地摸符纸,才反应过来这又不是什么现实世界,自然没有符纸为他所用。
他抿着唇,心情烦躁,抬眸看见青灰色的眼白四目相对,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然后面不改色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薛琰?”白盼哑了嗓子,干巴巴地问道。
那抹薛琰的魂魄仿佛没有听到,胸口空了一块,淌着血水,晃晃悠悠地朝后飘去。
“等等——”白盼第一反应便是跟上去,刚追没一会儿,便身形一顿,大脑懵了懵。
门口巨大的牌匾刻着两字“薛府”。
这是薛琰的家。
意识又糊涂了,白盼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些,回过神来,薛琰不见了,薛府也一起消失在眼前。
死尸依然木然地在身体里窜来窜去。
这里漂浮的死尸和薛琰穿的是同一时期的服装,从前姐姐有本绘册,讲得便是这一时期的故事——故蝉城。
原本的荒芜之地故蝉城曾也是热闹非凡的地方,可惜当年颇有声望的荣家少爷喜欢喜欢上一名南馆的男戏子,那男戏子魅惑动人,却易引来灾祸,荣家少爷成婚没几日,无端端失了踪,原以为情况已到最糟,谁想到这还只是刚刚开始。
荣家少爷还有一亲生姐姐,名叫荣玉,荣玉成婚将近二十载,只有一独子,那独子不知被喂了什么迷魂药,竟也对那男戏子痴痴入迷,硬要同他成婚,也是成婚当夜,故蝉城如云涌起,电闪雷鸣,不知哪来的洪水涌进,连着三天三夜,将城池淹没,城中百姓竟无一人逃脱,统统沦为水下冤魂。
难道四周漂浮着的,全是故禅城枉死的百姓?
——薛琰也是故蝉城枉死百姓里的其中一员?
第176章
薛琰鲜少提及生前事,小时候白盼懵懵懂懂,长大后,虽有些在意,却没来得及多问,只晓得是一个名叫苏薄的男子将他杀死的。
思及此,未免疑惑,故蝉城被洪水淹没,应该是天灾才是,多都躲不过的,难道薛琰在洪水蔓延至城中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白盼细细寻思其中蛛丝马迹,眼前却出现了一座精致的、两人高的金丝牢笼,先开始灰蒙蒙的迷雾遮挡着,看不清晰,后来拨开云雾,里面关着一个男人。
男人身材修长,清瘦秀雅,身着墨色绸缎衣袍,长发用竹簪束起,相貌倒是好相貌,只是眼神无光,呆滞迷惘,时不时还露出痛苦之色,他好像能看到白盼似的,目光随着白盼的走近而移动。
他像一只被主人囚禁的金丝雀,脆弱不堪地活着。
很快,白盼便皱了皱眉,这个男人的面孔,竟长得有些像薛琰。
起初还觉得自己看茬了,离得近些了,才能确定,他确实跟薛琰长得有三分相像。
“你是何人?”白盼生硬地问道。
虽这样问了,原本也不指望他回答,身处在诡异的幻境之中,眼睛触及的,耳朵听到的,谁能分辨得出真假呢?只能感觉得出引君入瓮的主人一点不像让他看到这个男人。
有股阻力想把他挤出去。
“荣明。”男人抬起眼皮,嘴唇上下蠕动,显得十分吃力:“……”
他后半句还说了些什么,只不过实在太轻,跟蚊子叫似的,很难传入耳中。
白盼隐约知道这男人是他出去的关键,自己在幻境中也不知道待了多久,要是被薛琰发现,又该着急了。
想到薛琰,情绪又微微起了波澜,心境不稳,刹那间几乎要被周围窜来窜去的阴魂夺了神智。
白盼硬生生忍住了,吐出一口血来。
男人嘴唇嗫嚅着,不断重复着一句话,起初听不清楚,说多了,才知道,这个男人说的是——
杀了我。
他想死……
任何生物面对死亡都带着与生俱来的畏惧和退缩,就算身体已经入土,怨念不散的恶鬼,有了意识后,也是想方设法存活下去,更是对永无止境地、一点一点磨碎魂魄的地狱带有下意识的恐惧与害怕。
白盼走近了,近得和金丝牢笼只剩下一尺的距离,看见容明精致的丝绸袍子居然是凹陷进去的,只有胸口一块能把料子撑开,正在极为规律的跳动着。
白盼盯着他的胸口看了会,突然问道:“你没有身体?”
男人吃力地点了点头,轻轻掀开衣袖,里头露出的果然是森森白骨。
连身体都没了,怎么还会有心脏?
思及此,白盼的心,一道跟着跳了跳,好像恍然大悟似的,他声音沙哑,道:“……薛琰的心脏丢了……这是薛琰的心脏。”
男人的身体轻颤,嘴里僵硬地吐出两字:“薛……琰……?”
这是有史以来,唯二听得清楚的一句话,白盼追着问道:“你认识他?”
“他……是……”男人说了两句便有些喘,眼神黯淡无光,像是一具残缺的傀儡。
“我侄子。”
后来,白盼什么也注意不到了,耳畔三字久久徘徊。
金丝牢笼里的男人是薛琰的舅舅。
“难怪……难怪……我还能……继续活着……”男人嘴里说的话断断续续,并不连贯,笑容酸楚苦涩。
原来是这样,白盼明白了,这个叫荣明的男人早就应该死去,投胎转世了,是有人挖了至亲的心脏,硬是要他活下来的,可身体活着,不人不鬼的模样却让他无比痛苦,所以才会一心苛求赴死。
“是谁这么做的?是苏薄吗?”白盼看着眼前的男人,不断跳动的心脏让他感觉不太好受,这原本是薛琰的东西,此时却长在陌生男人的胸口上。
一刹那,男人浑身震了震,露出一个极为复杂的神色,也不是憎恶,也不是怨恨,而是蕴育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辨认的情绪。
他像是用尽最后一口力气,说道:“打开笼子……放我出来吧……”
“好。”
牢笼的主人似乎没有想到会有人冲进这里,连锁都是老式的那种,没有钥匙,只要在外面就能够打开的,白盼开门的动作轻而易举。
就在荣明即将迈出牢笼的时候,空气忽然阴冷下来。
身着红衣的长发男子突然出现在他眼帘,揽着荣明将其往后一带——
这一带,荣明是再也迈不出金丝牢笼了。
苏薄本就生得皮肤白,唇色殷红,眼角微微上挑,看人的时候,显得更为妖惑,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眸子里却隐隐掺杂着掩都掩不去的怒意与懊恼。
“你若踏出这扇门,知道什么后果吗?”
说罢,目光便牢牢锁住荣明,仿佛要把他看透了。
白盼眯着眼,细细打量苏薄,换做常人可能还看不见,但他瞧得一清二楚,此人怨气极重,周身甚至泛着一团一团黑雾,那是“恶”做多了的缘故,也不知道背着多少件命案,怕是数也数不过来了吧。
荣明知道苏薄不愿放过自己,闭着眼睛,睫毛轻颤,不愿说话。
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苏薄仿佛已经习惯了,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了。
然后,他看向白盼。
意气风发的少年,瞧着还很小,连弱冠的年龄还未到。
苏薄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那抹浅笑,却有自己嘲讽自己的意味在里面。
他笑自己运道不好,明明只希望心爱之人在身边陪着,却过早地死去,费劲心思想要让他活下去,精挑细选的心脏,它的主人却是七煞命,死后怨气横生竟持续近百年,连地府的门都没进,薛琰不投胎转世,心脏便一直还是他的,荣明的肉身渐渐腐烂,只剩下一把骨头,成了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薛琰间接杀死城中百姓,那是重孽,地府竟没有派一人来捉他,反倒是留他到今日,遇见了白盼。
原以为只是个能看得见恶鬼,稍有些天赋的通灵人罢了。
直到刚才,真真正正地面对面打量,才知道他应是地府里的人,极难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