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怀诡胎(160)
白盼却像没看到一般,揽着薛琰直径穿过了泥潭。
泥潭在他们脚下犹如硬土,踏上去没有丝毫往下陷的感觉。
“阿……阿盼。”薛琰皱着眉,抓了抓白盼的衣服。
“怎么了?”白盼冷冽的脸庞有了一丝温度,语气变得极为柔和。
“好像……有些冷……”
他一抹幽魂,说起来还是误屠了城的恶鬼,越是阴冷的地方应越喜欢才是,可眼前的这块泥潭,恶鬼嘶鸣,四处弥漫着绝望,愤恨,悲伤,在踏进泥潭的一刹那,他竟畏惧了,薛琰这一生,从出生到死亡,甚至被苏薄掏出心脏成为恶鬼之时,也从未有过畏惧的感觉。
这种感觉比起从头到脚溢出来的恐惧,更像是下意识的反应。
白盼察觉到了,失声笑了出来:“你怕什么?”
薛琰愣怔。
紧接着,他又听到白盼说:“那些小鬼,难道没有尊敬你吗?”
薛琰这才如梦初醒般眺眼望去,石柱旁的小鬼面目狰狞地将散落的尸块拼成人形,将其绑上十字,便捂着嘴露出兴奋快意的神情。
——它们在等待接受完斩刑的恶鬼们重新醒来。
而这份兴奋,在与薛琰对视的那一瞬间化为乌有,它们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有退缩,有憎恶,甚至还有些烦躁,唯独没有尊敬。
薛琰微窘,道:“你在开我玩笑么?”
“别怕……”白柔声盼安抚道:“我只是让你别怕……”
这样宽慰,薛琰仿佛真的没方才那样手脚冰冷,浑身发寒了。
他们走过泥潭,朝着上一层行去。
底层的石柱冲上云端,上一层恶鬼的脚下,便都是这些冲上云端的石柱,石柱上坐着一个个恶鬼,它们的眼中带着绝望与疲惫,凄厉的惨叫似乎比之前那一层显得更刺耳一些。
薛琰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心里却想,难怪传言地狱恶鬼的叫声能把普通魂魄直接撕碎,换成是他,也忍不住想要捂起耳朵。
白盼不咸不淡道:“十七层的地狱不比十八层,恶鬼所受刑法,轮回的时间都要好上许多,才有力气撕嚎吼叫,上一层就算再痛苦不堪,受刑时也没了那嘶吼的力气。”
薛琰惊诧:“你很了解。”
“自然。”白盼应道,纤长白皙的手指指了指太阳穴的位置,用略带戏谑的眼神看着他:“我全都想起来了,这还要多亏了你那位小情人,苏薄。”
薛琰被埋汰得窘迫,苏薄一直是他心中一道伤疤,强行撕开里头便是血淋林的肉,白盼一天之内提了两次,挖心之痛的感觉竟然不大有了,随之而来的,是浓烈的恨意。
他不该伤害白盼的。薛琰的指甲陷进了肉里,想道,他才十八岁啊……
而眼前的白盼,陌生而疏离,让他都有些不认识了。
他是白盼,又似乎不是。
很快,他们再次走上一层,接着,是二层,三层——
“秦广王——”
耳畔旁传来苍老厚重的呼唤,似乎是从云端上空而来,声音浑厚,震得整个地狱阵阵颤抖。
“秦广王——”
见没有回答,那老者便一遍遍的喊。
薛琰被白盼一步一步,朝地狱出口的方向带去,终于,一条幽幽长廊映入眼帘。
“前面就是地狱的出口。”白盼道。
眼前长廊的尽头黑暗无比,一眼望不到边际,抵达时,只听见“咻”地一下,眼前大亮,一束束青色火焰燃起,原来长廊两边摆满了蜡烛,蜡烛悬浮于空中,延伸直远方,仿佛在为他们指路。
薛琰未问,白盼便解释道:“前面是地府,是轮回转世的始地。”
两人不知行了多久,期间青蜡的火焰时不时幻化成龇牙咧嘴的恶兽向他们袭来,据说这条路是给刚受完刑的恶鬼走的,恶鬼们虽在地狱中已把前世犯得罪孽赎去,但只要还没踏出地狱半步,刑法便没有结束,这是对它们最后的恐吓。
终于,白盼带着薛琰在富丽堂皇的宫殿口停下脚步。
“这是地府?”
“没错。”白盼看着冉冉蔓延至腰际的黑雾,一抬手,便把门推开了:“地狱的出口,就是地府。”
第179章
门一开,四周热闹敞亮起来。
独眼的六角怪物在殿堂中央跳舞,角落里,黑衣长袍的清瘦男子正惨白着脸揽着同样瘦若竹竿白衣男子旁若无人地亲吻。
白盼道:“那是黑白与无常。”
黑白无常看到他们,那双眼白比瞳孔还多的眸子闪过惊讶,过了一会,这种惊讶又消散而去。
“回来了。”
“是呀,回来了。”
他们窃窃私语着。
跳舞的独眼兽身后,是一条幽暗冗长的阶梯,阶梯一路往上,把尽头融进了黑暗里。
薛琰觉得疑惑:“只看见黑白无常,为何看不到阎王爷?”
白盼听罢,勾起嘴角,微微一笑:“这里是小地府,不是阎王爷的地盘。”
“小地府?”
白盼才想解释,像是察觉了什么,动作顿了顿。
“秦广王——”此时,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薛琰终于听真切了,是从阶梯上方传来的。
——谁在呼唤?
——秦广王究竟是谁?
白盼轻声说:“上面那位,便是冥界的最高神灵,酆都大帝。”
酆都大帝,冥界最尊敬的鬼帝,酆都大帝常年居住在罗酆山,统领着十殿阎王和冥司,早期在陶弘景的《真诰》上便有着详细的记载:“罗酆山在北方癸地,此癸地未必以六合为言,当是於中国指向也,则当正对幽州、辽东之北,北海之中,不知去岸几万里耳。”
而传闻里赫赫有名的罗酆山,竟在小地府里?
还是说,这么多年以来,酆都大帝的居住之地已换了地方?
脚下的阶梯不如想象那般冰冷,反而有些软绵绵的,仿佛踏入的不是大理石,而是一根根随风而动的嫩草。
白盼察觉到薛琰的心思,失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这里就是罗酆山。”
“……可你为何又称它为小地府?”
“人常呆在一处地方,看久了那处的风景,都是会倦的,何况掌管冥界的鬼帝,看厌了十年如一日帝俄山中花草,又到不了别处,觉得自己被禁锢在山中,更是厌烦,便用周身的鬼气,将罗酆山变成了另一个地府以此来解闷。”
薛琰颔首,评价道:“看来这鬼帝也是闲不住性子的。”
也不知走了多长的时间,待到周身越来越冷,才有一老者出现在眼前。
老者胡须拉渣,眼神混沌,看见白盼,干裂的嘴唇也不长开,却听到了声音。
“秦广王——”
薛琰恍然大悟,原来这一路上的呼喊,都是这位老者发出来的,当时他们在地狱中前行,有着万里之隔的距离,那深厚的呼唤仿佛近在眉睫,又遥遥远远,萦绕耳畔,犹如一根绳索,牵在脖颈处,无法逃脱。
“属下在。”
回答的人,是白盼。
薛琰微微睁大了眼睛。
老者转了转眼珠,看像薛琰,又道:“辅佐官。”
辅佐官,称得应该便是他了。
老者细细打量着薛琰,长叹一声:“辅佐官还不到还阳的时候,却被迫还了阳,才容易染上煞气,招惹恶鬼,冤死煞气外露,屠了故蝉城,更是罪孽深重。”
薛琰满是不解,问:“谁是辅佐官?”
老者答道:“你是。”
“还阳又是什么意思?”
老者摸了摸胡子,回答:“便是投胎转世。”
“那又为什么说不到还阳的时候呢?”
老者叹息,过了半响才说道:“那要从头开始讲起了。”
最开始的时候,地狱里惩戒的鬼魂比现在的要恶毒许多,数量更是惊人,后来凡间有了自己的一套因果,人们怕了,有了顾虑,作恶的人也少了,地狱既是接纳十恶不赦鬼魂之所,也是怨恨阴气堆积的地方,可没想到时间一长,那怨气竟有了自己的意识。
地狱里产生的怨气和凡间的怨气有所不同,它们是恶鬼遭受刑法承受痛苦时散发出来的,更为凶恶,也更为狡猾,他有了意识后,时而钻入小鬼的身体里,时而又装作自己是恶鬼,搅得地狱不得安宁,却又查不出是什么原因。
后来还是秦广王的辅佐官发现的弊端。
秦广王的辅佐官生前并不幸福,母亲在他十岁时得了肺痨过世,父亲是六品芝麻官,自己没什么本事,为人又傲慢好色,得罪了不少同僚,糟糠之妻死后,立即填了一房,那填房为人心胸狭窄,自私善妒,本就看辅佐官不顺眼,自己怀孕后更是对他又打又怕,甚至乘丈夫不在时,用刺绣的银针,刺他的指甲。
终于,在辅佐官十六岁生辰,生生饿死在自家府邸里。
往常枉死,魂魄定因怨恨会弥留凡间,直到为自己复了仇,才会前往地府,这辅佐官却不是,装作寻常魂魄骗过了阎王爷,甚至在极短的时间呆在掌握生死的秦广王身边辅佐一二,没过多久,这辅佐官的继母因病过世,下地府的第一道门槛,便是接受十殿阎王第一殿,秦广王的审判。
听到这里,薛琰不禁问道:“莫不是秦广王假公济私,判了重刑?”
白盼抿着唇,不轻不重拧了他一把。
不知为何,薛琰有些脸红,也不知道白盼手劲重了点,还是因着老者口中所说的辅佐官,就是他自己。
“非也。”老者慢悠悠回道:“该下什么地狱,就是什么地狱,底下的小鬼,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