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之年(69)
当秋实不打磕巴儿地把话说出口,陈家夫妻就愣在了原地。
他们见秋实的次数不多,只拿这不爱说话的孩子当锯了嘴的葫芦。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居然嘴皮子挺溜,难道过去都是装的?
“如果您还觉得心里不舒服,”秋实提出第二个方案,“那就请律师打官司,到时候法院怎么判,自然是另一番道理。”
陈鑫当然明白自己今天办的事儿好说不好听,传出去不免让人捏鼻子。但面子是假的,钱是真的,值得他撕破了半辈子的老脸争出个子丑寅卯来。但真要说去法院他可谢之不敏,老百姓最怵上衙门,什么这法律那法律的,不认血缘远近只认黑白条文,自己未必能比现在多占便宜。
他下意识看了自己媳妇一眼,女方挑眉问:“就我们弟弟那辆车……”
徐明海听了立刻蹿儿了,猛一拍桌子,再也顾不得什么长幼规矩:“你们还要不要脸?一辆二手车也惦记?!”
第62章 他们的未来
秋实一把拽住徐明海的胳膊,跟对方说:“大妈,这车带着我们全家人死里逃生过,您当是给我留个念想吧。”
陈鑫就坡下驴:“念想归念想,你搁心里就完了。不是大爷非得跟你掰扯,反正你岁数小也考不了本儿,不如让我开走,送我们家老太太去医院什么的也方便。”
李艳东这时刚要开骂,小七早在一旁也坐不住了。他“噌”一下站起来:“您二位要是不嫌弃,我开警车带老太太上医院行吗?到时候再给您哇啦哇啦弄个警铃,长安街上一跑,跟「追捕」似的!那感觉,没治了!”
陈鑫脸色一变:“嘿!七儿,我也是打小看你长起来的!你他妈的可别拉偏架!”
“操,小时候你还少欺负我了?要不你以为我立志当警察是图什么?”
两拨人越吵越凶,眼瞅着小七穿着警服就要动手。
秋实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大爷,这车就当是我跟您买的。等赔偿金到了我一起给您。叔叔阿姨们忙前忙后都累好几天了,您让大家伙儿吃了饭早点回去休息,行吗?”
台阶有了,媳妇捅了陈鑫一下,后者也就不再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了。两口子紧接着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表示回去跟“老太太商量商量”就先一步走。
这顿饭吃得大伙儿喉咙里全都像肿起个大包,噎得难受。世间的事大都如此,人落一难,豺狼虎豹就闻着味儿来了。
回去的路上,李艳东跟秋实掏心窝子:“傻孩子,你干嘛答应得那么痛快?你是不姓陈,可法律上讲你板上钉钉是你磊叔的儿子!不用觉得当着老陈家的人直不起腰来。”
“房子和钱给出去,就不欠他们什么了。而且,”秋实低声说,“我一个人睡不了两间房,也花不了什么钱。”
李艳东叹了口气,拿出一个当家女人毕生的智慧来教育年轻后生:“你还小,不知道人这一辈子有多难。往后的日子里,上学、找工作、搞对象、结婚、生孩子……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长着嘴嗷嗷叫唤的王八蛋!哪一样不需要真金白银的往里填?”
徐明海突然插嘴:“不搞对象结婚生孩子不得了吗?”
“滚一边儿去!”李艳东没好气儿。
“阿姨,”秋实反过来安慰她,“钱……我以后能挣。”然后又加一句,“我哥也能挣。”
李艳东哼了一声,扔给亲生儿子一记白眼:“我指望徐明海?一看他就是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东西!我早看出来了!这儿子我就是给别人养的!”
徐明海觉得自己要是张嘴反驳,两头儿都不落好,于是干脆耷拉着脑袋假装听没听见。
到了晚上,秋实的身体后知后觉般感觉到了疲惫。他于是连澡都没洗,早早就上了床,脑袋一挨到枕头就把自己彻底撒入长夜。
徐明海冲完凉兑了盆温水,裸着上身钻进南屋。他拧干毛巾,拿在手里一点点蹭去秋实脸上的汗渍。这种照顾人的细致活儿他以前压根不知道怎么干,可突然间就无师自通了。
幽暗中,少年双眼皮上那两道漂亮的褶皱坍塌下来,便遮住了白日里四分五裂的目光。看上去依旧是漂亮安稳的样子。好像他们一起嘻嘻哈哈逛庙会,去北戴河吃海鲜只是昨天的事情。
灼人的痛楚在徐明海的胃里翻涌。他忍不住低头亲了秋实一下,然后拿着毛巾继续。擦到腰窝处时,那块猫爪形的浅疤露了出来。徐明海想,也许再过几年,这块印记就会彻底消失,可果子心里那道伤口的纵深,却需要用余生去养。
他仔仔细细把人从头到脚擦了两遍,然后起身放下蚊帐翻身上床。
秋实在睡梦中凭直觉把头扎进徐明海怀里,对方身上散发出的熟悉味道让他无比放松。
徐明海搂着肌肤泛着隐隐凉意的人,发觉他俩最近都瘦得邪乎,骨头和骨头挨在一起,硌得生疼。黑夜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两人一起相拥睡去。
次日早上天光未亮,秋实就醒了。他近距离看着徐明海的脸发了会儿呆,然后用手指轻轻沿着对方五官的曲线和锁骨处的凹陷起伏。
不一会儿,徐明海就缓缓睁开了眼,然后小声问:“好不容易能睡个囫囵觉,这么早就醒了?”
秋实此刻再不用逼自己装大人样说大人话,只把头枕在对方的肩上,没头没尾道:“哥,以后我给你买车,买好车。比王祖贤舅舅的车还好。”
沉甸甸的少年心事让徐明海一阵鼻酸,他强迫自己笑着说:“行啊!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儿你给我签字画押,省得以后发达了不认账。”
“我还要给你买房。你爸妈一套,九爷一套,咱俩一套,都挨着。”
“有车有房有媳妇儿,我都快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徐明海抱紧秋实,两处硬邦邦的地方无可避免地贴在一起,如同血肉相连的两颗心,跳动着依偎着。
“还要一起去看千禧年奥运会的开幕式,去香港澳门旅游,咱们说好的……”
徐明海正全神贯注地听秋实一句一句描绘着他们的未来,胳膊就湿了。
秋实哭了。
从开始的抽泣逐渐变成呜咽,最后他用力抵住徐明海的肩膀,剜心剔骨地放声大哭起来。
为周莺莺,为陈磊,为自己和徐明海。为所有戛然而止的生命,为那些猝不及防的离别。
1993年,北京发生了很多事。
9月23日,萨马兰奇在摩纳哥的蒙特卡洛宣布,取得2000年奥运会举办权的城市是澳大利亚的悉尼。北京仅以两票的细微差距败北。
当晚,全体市民失望得想砸电视,而秋实和徐明海那个一起在北京见证奥运会开幕式的希望也因此落空。
12月1日,北京城区内正式禁放烟花爆竹。以至于鸡年的除夕夜变得静悄悄的,胡同里再没了响声震天的二踢脚和拖着长长尾巴的窜天猴。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很多事变得物是人非。但幸亏,他们还有彼此。
第63章 你这人怎么这么保守啊?
周五放学,秋实坐车一路从学校来到位于西单小石虎33号的「民族大世界商场」。
这里美名其曰「商场」,其实就是国立蒙藏学校旧址改成的大卖场——以经营价格低廉的时尚服装鞋帽为主,各种流行的小玩意为辅。是那些手里闲钱不多,但又爱臭美的年轻人来西单最喜欢逛的地方。
秋实下了车,走到挂着绿底金字招牌的门口,然后随着人流艰难地往里挤。从去年正式开始实行双休日后,每到周末这里就沸反盈天的。
人群里的秋实比别人都高出一大截,条儿又顺,模样又出众,称得上是木秀于林。不时惹得姑娘们目光里的惊艳跳起,弹在他的脸上主动示好。只是被看的人浑然不觉,白瞎了阵阵的秋波。
而徐明海摊位前此刻正值卖货高峰期。他被迫舌战群儒。
“哥们,真便宜不了。我又不是老板,就一看摊儿的。给你便宜了,工资就没了。月底喝西北风啊?”——这是应付侃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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