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10)
徐砾从吧台拿了新酒和一盒烟,往正中间的雅座去。由于施泽那身校服实在太眼熟和突兀,他迎面便认了出来。施泽手长腿长坐在那只高脚凳上,两条腿也是无处安放般大喇喇跨出来,可他上半身靠在圆桌上,手撑额头,捂着眼睛低着脑袋,仿佛喝醉的人在犯头疼。
桌上摆着的那扎满当当的啤酒却诉说出了真相。
徐砾暗笑两声,心知施泽是个使了激将法就会入套的,却仍然没想到他真的会来。
他先去把烟酒一块儿送了。安先生还想留他聊一会儿,被他委婉谢绝后欣然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徐砾将安先生给的一百块小费塞进了口袋里,经过负责区域的某一桌时,沙发上两人已经你侬我侬不分彼此,他顺手收了桌上的空酒瓶。为了躲开黄臻他们的视线,他特地绕了一圈,蹲着从沙发背后挪了过去。
托盘上那几只空酒瓶打横放着,互相碰撞发出细小清脆的声音。施泽挎起书包没来得及起身,耳边乒乒乓乓的响声越来越大,一个轻盈灵活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他面前,连一丝脚步声都没有。
“你来啦,真没想到。”徐砾把盘子哐当放圆桌上,跟他打起了招呼。
施泽愣了愣。
“我,要,走,了。”他冷眼睨着徐砾,一字一句地呛回去。
“来都来了,别着急走呀!”徐砾本就觉得好玩,明面上自然很配合他,一张嘴却不是个省油的灯,“酒也点了,难道活在单纯世界的直男来了我们这种地方,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施泽直勾勾盯着他,强压下火气后最终坐定回来,高鼻深目看上去很不好惹。他说道:“你不是这里的酒保么,我是客人,倒酒。”
“好的。”徐砾点了点头,站在圆桌这边给他倒了杯啤酒,放到施泽面前时,啤酒表面腾升的气泡还没完全散去。
“你不需要坐下来吗?陪我也喝一杯。”施泽意有所指地问道。
徐砾停顿了两秒,不卑不亢地说:“没有这种规矩的。”
“是真的没有这种规矩,还是光对我没有这种规矩?”施泽喝了一口啤酒,笑道,“因为我认识你,不光认识你,还是你班上的同学。学校里的人听了再多传闻,也不会亲眼来看到你那副见了男人就往上贴的样子,偏偏现在知道守规矩了……你还真以为我不敢来?!”
徐砾沉默片刻,也笑了,说:“如果你真的需要一些其他服务,并不是不可以。”
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轮到施泽语塞,他咬牙切齿,嘟嘟囔囔地说:“……什么其他服务,你倒是说说。”
“施泽,你什么时候来的?”徐砾真的走过去,坐下来,酒吧前方舞台的灯光一扫而过地照亮他的面孔,只一瞬,看起来眉弯目秀,“王小浩拉着我坐下的时候你就来了,对不对?”
“你管我什么时候来的……我靠。”施泽惊了,身体直往后靠,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无处可去。
徐砾说:“上次手机的事是我不对,你来找黄臻要手机的时候我就该好好劝他还你,不然也不会有后面这些事,也不会有今天了。”
他们这个位置正好处在空调出风口,先前施泽没感觉,这会儿后背凉飕飕一片。
徐砾变脸变得太快,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紧贴着施泽的手臂肩膀,继续说着:“我知道你讨厌我,但又……你真的要我陪你喝一杯吗?”
“你他妈喝啊……”施泽逞强应付着徐砾,却一不小心又看见前面那个癞子脑袋和旁边穿着跟徐砾相同衣服的酒保。他骤然猛地一把推开了徐砾,偏头冲着别的地方。
徐砾和他拉开距离,呼地吹了吹刘海,眯眼看向对面的圆桌,心领神会。他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酒,无辜地问:“要我喝吗?”
施泽瞪着眼看回来,怀疑徐砾是故意在激怒他:“你要喝就喝,总是问我干嘛!喝完就滚,要和他们一样表演发*就去找别人,别来恶心我,我要走了!”
“你还没付钱呢,施泽。”徐砾叫住了他,轻声说道,“其实你误会了,我是卖酒的,但不卖艺也不卖身,表演不了。”
酒吧里重金属节奏又响了起来,遮掩着无数被压下的声音,叫沉醉其中的人们更肆无忌惮起来。施泽只觉得头昏耳胀,粗声说道:“我今天脑子被门夹了才来这里,徐砾,赶紧结账付钱!”
徐砾点点头,叹气说:“知道你不信,我带你去。”
“我今天也十点就下班呢,要回去学习写作业了,”他瞧着施泽耐心告罄的模样,咯咯笑着起身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说道,“你的酒不是找我买的,我不负责结账,看在咱们同学一场、你又总是输给我还偷偷看我的份上——付钱可以去那里。”
徐砾给他指了指路,人又坐下来,慢慢收拾着圆桌。
“施泽,下次别来了。”周围有空闲的很多人都在看着他们,准确来说是在看施泽,施泽个子很高,身材挺拔帅气,被当成体育生也是常有的事,生气的样子非但不面目可憎,在这些人眼里反而是惹得心神荡漾的元凶。徐砾一双桃花似的眼睛邪气得很,有光映过来时闪烁不停:“像你这样的男人,进来了一不小心也会被吃干抹净的。”
第10章
一个一个应付完这些高高在上的客人,最后送走了气鼓鼓的施泽,徐砾翘着腿坐在施泽原先的位置上,慢悠悠又喝了点,就算以客人身份想象处于此地也觉得无趣又吵闹。
等不到十点,徐砾以母亲在家身体不适无人照料为由,提前跟吴姐请了假下班。他嫌等会出去了这身沾了酒气的制服穿着热,特地跑去后厨的杂物间里换回校服短袖。在强冷气下站久了,哪怕一直忙来忙去没消停,衬衫后背湿透了,皮肤沁出汗水,也是湿湿凉凉像冰冻过一般。
他从脱下来的黑西裤口袋里翻出了白天放学时发的学杂费单和一把小刀。小刀一面贴着肉是暖的,一面贴着衣料冰冰凉凉。
徐砾的左边兜里永远放着把小刀。
无所谓什么样子,小卖部两元一把的美工刀,折叠水果刀,生了锈的刀,都不碍事。
他第一次体会到锋利的刀尖闪着棱棱白光,不仅可以成为一个人捍卫尊严的武器,也能让人打心底产生恐惧——是徐砾母亲某一次离家几个月回来,第一次在他面前发病的时候。
当年徐砾上小学三年级,每天自己回家或去书法班老板的店里蹭一顿晚饭。学校的校本课堂上,他胡乱写的毛笔字被老师举起来给全班浏览,狠狠挨了一顿批评。大家都会笑话他,说徐砾的妈妈是书法老师,书法老师的小孩写出来的字居然全班最丑,他们拿着他的字在班上又跑了一圈,供人传阅。
徐砾放学后只顾着收拾书包,把他们最后丢回来落到了地上的练习纸通通收拢,咔嚓咔嚓揉成一团,扔进了教室后门的垃圾桶里。他知道晚上妈妈要回来,一颗心早就悬挂着惦记着飞出窗外了。
徐砾一路跑得书包左右摇晃,飞一般奔回家去,身后的夕阳血色铺了满天满地,红火至极。
他还太小了,完全自动忽视了屋里穿来的本让人惴惴不安的动静,径直推开家门,见到了多月不曾见到的母亲,发自孩子的本能想继续飞奔过去获得一个拥抱。
徐砾母亲见到他,仿佛被惊了神,她一双赤足,站在家中那片贴满深红色瓷砖的地上,手中握着一把从客厅茶几抄起的水果刀,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徐砾也不懂为什么。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不管不顾冲上去想夺走母亲手中的刀,徐砾母亲嘶吼着让他滚开,下一瞬口红涂得鲜艳却斑驳了的嘴巴咧开,发痴般笑了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双没有笑意的眼睛如野火般闪烁。
骤然停滞在原地的徐砾呆住了,脸色煞白地仰头看着妈妈将刀挥舞向自己的身体。
血液在那一刹那喷涌而出,潺潺地流过妈妈嫣红的碎花长裙,流过洁白的皮肤,流淌在徐砾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