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向直女(33)
林牧缓缓止了他那句难听的话:“这么几年了?”
“五六年了吧?季舟白初一就来了。”季远山抱胸站着,靠在栏杆上,不断让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肺癌晚期,不然你看为什么李小川抽烟,季舟白不让?”
暗自不语,林牧想了想:“可能老爷子觉得,憋屈活着还没死了好。”
季远山立即呸了一声:“别让季舟白听见你这傻话。”
林牧却觉得自己说得对,如果不是觉得没念想,谁会心甘情愿放弃生的希望?她这时有些好奇季舟白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季舟白和爷爷好,就这样从市里到县里,但竟然也放任爷爷病情恶化么?
“你知道卢化化工么?”季远山搓搓脸,“老爷子参股不少,好像是股东?不清楚具体的,儿女都瞅着这点儿股份,市里还有两套房子,卢化那边还有地,别的我不清楚了,听我妈说季家这么一堆人里,数他们这一支有钱,所以不治肯定就心灰意冷了呗,他家一点儿不缺钱。”
卢化化工……林牧想起妈妈那件神秘的马甲。
卢化化工是卢化最大的厂子。
这么一想还真的很有钱。
但是这不是思考有钱没钱的时候。林牧想了想,突然一伸手:“借我点儿钱。”
“啥?”
“总不能空手去。”林牧已经匆匆下楼,季远山只好跟在后头,买了些水果,林牧嘴唇翕动着记下数字说之后还。
季远山说别还了就当咱俩一起送。林牧不同意,两人争执之间已经到了病房门口,房门半掩着,林牧从门缝偷看,见没人睡觉,轻轻叩了叩门。
病房两人间,另一个床空着,季舟白坐在另一个床靠近的暖气边上,暖气上放着一个大搪瓷杯,她正在用汤匙搅动,微微抬眼,看看两人,欠身起来。
季舟白爷爷躺在床上戴着老花镜看书,见林牧提着水果进来,露出笑容:“是林牧啊。”
季远山跟着挤进来,老爷子已经低下头,把书的封面给林牧看。
第二次世界大战
“爷爷好。”林牧拘谨地打招呼,没往季舟白那里去瞧,自觉在床边坐下。
“你来看我呀?我没事,你看看我们白白,哭红了眼睛,像个兔子似的。哈哈,你看她像不像。”
老爷子开始当着林牧嘲笑季舟白,季舟白一别过脑袋:“我没哭。”
林牧的眼神一落到季舟白身上就像被烫了一下,匆匆错开,落在雪白的床单上。
“你平时看书吗?”老爷子询问,她规规矩矩答妈妈不让看闲书,只能看教科书,但是她喜欢看书。
“多好了,你看我们白白,不爱看书,不爱学习,长得漂亮有什么用,脑子空空的只会被人欺负。”老爷子一句话戳季舟白一个窟窿,脸上还笑呵呵的。
季远山自甘当陪衬,搭句话:“爷爷,林牧是我们班学习最好的。”
“看出来了。”老爷子慈爱地拉林牧攥着水果的手,把塑料袋扔在一边,“下回来,陪陪我们白白,别带东西,客套。”
被长辈嘱托了,林牧只能点头。
老爷子穿条纹的病号服变得更瘦弱,身上还是一股儒雅的书卷气。皱纹沟壑错生,脖子有刮痧的印子,头发花白,梳得格外整齐,即使生了病,身上还是干干净净的气息,不像她见过别的濒死之人,一身难言的臭气。
如果不是说话间时不时拽过痰盂大大咳嗽又狂喘一阵,根本瞧不出这是病号。
而且后来林牧才知道,老爷子初见时,勉力维持体面,在她面前能不咳嗽便不咳嗽,靠着超脱常人的忍耐与克制,才有这样坚忍的模样。
“我们白白好不?想和她做朋友不?她是个万人敌,脾气臭,又倔,没什么朋友。”
老爷子问她,仿佛又在托孤。
就算是客套,她也得说几句好话,何况真心实意写在脸上,只是当着季舟白,她收敛着:“她人缘很好。”
“好个屁,那些臭小子心怀不轨——”
她也心怀不轨。
林牧心里大大颤抖了一一阵,面上还是她惯常使用的表情,乖巧又温和,她长得就像说实话的好学生,眼神精明时也不会让人认为是在筹谋坏事。
“他们都挺好的,李小川心地善良,又很用功,就是大大咧咧不拘一格……季远山也挺好的,又可靠……”
列举完这两个,她找不出季舟白别的交际圈,从前只听说别的各种各样的男生追求季舟白,但她一个也没见过,除了那个讨厌的周子锐。
于是又生拉硬拽地扯上:“我们班还有个叫李春丽的,特别崇拜季舟白,季舟白教她化妆,教她时尚,关系可好了。”
关系可好了?她怎么知道。
林牧在老爷子面前给季舟白编排她人缘很好的故事。
季舟白拿着暖瓶站起来,林牧话音一抖,自知心虚。
“那你了?”
愣是等季舟白走了出去,林牧才敢扪心自问,吞吞吐吐:“我一开始,很害怕她,后来觉得她挺好的,很温柔。”
“第一次听见有人说她温柔。”老爷子嘴角噙着温和的笑,仿佛释怀了似的,“你了解她。”
林牧眼神闪躲,突然,老爷子合上书,递到她手里:“拿去看。想看什么书就去我书房,很多,女孩子要多读书。”
她受宠若惊,接了书。
谢谢还没说出口,老爷子轻声问:“你喜欢我们季舟白?”
没拿稳书,啪一声落地,林牧一张脸顿时烧起,弓腰捡书的时候吓得一片惨白。
“对,她喜欢季舟白。”季远山补充,探头看看外头,确认季舟白不在。
林牧连否定的措辞都找不出来,瞪大眼睛,生生翻腾出脑袋最深处,早先编排好的意外的措辞:“对啊,她又漂亮,又聪明,又温柔,谁……谁不喜欢她呢?”
老爷子的眼神仿佛看进她眼睛深处,老少两人对望间,她早早地溃败下来。
她表现得太过明目张胆,果然在长辈眼里有了证据。
“不要告诉她。”老爷子握了握她的手,又看向男生,“你也是。”
季远山默默点点头。林牧心潮热血涌起又落,半晌说不出话。
“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太早了。”老爷子摩挲她手里拿着的书,“常来看看我。”
她点头。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出医院的,上了季远山的车,季远山递给她头盔。
“你看长辈拒绝人都是这么温柔的。”季远山向她分享感受。
回过神,她舌头才算解冻,结结巴巴的:“我很奇怪吧。”
“这有什么奇怪的。”
“你早就知道?”
“这还看不出来?你以后收收眼神,我的天,你看季舟白的眼神简直像男人看新婚老婆。”
“你就不觉得我们都是女生这太奇怪了吗!”林牧在他耳朵边大吼。
“这他妈有什么奇怪的!”季远山停下摩托,挥舞着比划一下,“你知道外国人同性可以结婚吗?”
林牧愕然摇头。
“好好读书!以后出国说不准还能结婚呢。”季远山每次说话都不失嘲讽。
“我不是喜欢女生,我就是——”
“问题就在于,季舟白他妈的没长小鸡鸡!”季远山不知为何极为狂躁,转过头摘下她的头盔对着她喊。
“所以……”
“所以你就是喜欢女生!不管先天后天,反正你总不能来喜欢我对不对?”季远山平静一下,眯起眼睛,那双眼总是显得格外精明,“我就爱成人之美,但老爷子不让我说,所以我们保守秘密,拉钩。”
像小孩子一样拉过钩,林牧感到事情走向了不可预料的地方。
她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回去的路上,她轻声问:“季舟白要是个男的,你是不是……”
“下去。”季远山停在路边,抢走了她的头盔。
她走下车,想验证验证猜想,看看四周,离家不远。
想和神秘的季远山再说些什么,但少年已骑着摩托车飞驰而去,剩下一串嗡嗡的轰鸣声。
☆、出头鸟
深秋终于变得残忍,风凛冽得像冬日。不过仔细算来也是冬日了,只是因为卢化真正的冬天冷得刻骨铭心,才要区分开这还不那么冷冽的日子。
街上的行人戴上了围巾,一个个都显得臃肿。
校服必须穿在外面,林牧下楼时,正拉上校服拉链,把里面的棉袄束进去,整个人圆滚滚地走去学校,进教室。
照例从包里拿出饭盒递到最后一排,季舟白最近总在。
她递出去,季舟白似乎很是疲倦,一手搓脸,另一手推回饭盒。心不在焉地抬头,略略扫过林牧,借着这股沉默起身出去,背影还是很单薄:“不用了——”
“我答应周子锐了。”
答应周子锐了。
林牧愣得没回神,想追问,就立即得到了答案。
教室外,六班那个男生双手插兜在窗前等她,季舟白走过去,男生从怀里掏出面包牛奶。
那个男生的名字叫周子锐,一场篮球赛裁定胜负,林牧就此输掉了季舟白。
耳边一下子刮来聒噪的风,她因此耳鸣,未能听见两人低语。
周子锐靠季舟白很近,贴近了,笼在怀里,仿佛怕人抢了去。低下头说悄悄话,季舟白撕着面包笑,抬起脸,和男生依偎在一起。
林牧明目张胆地打量她们,却没能生出半份勇气过去质问质问。
质问谁?
季舟白?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都和她没有关系。
她没有立场。
为什么?
被困惑勾连了一串思绪,她在门口,强行摆出主人翁的姿态:“教室没人,进来坐吧,在外面小心被抓到。”
小心被抓到。她一开始就阴暗诅咒了,却不留痕迹地带过,仿佛为他们考虑。
周子锐深深瞧她,她没有做情敌的自觉,却早早有了觉悟,抬起眼和他抗衡。
只一瞬,两人进教室,周子锐想揽紧季舟白的腰,季舟白拧身坐到凳子上吃东西,男生靠在一边和她聊天:“晚上一起去唱卡拉OK。”
“你喜欢什么歌?”季舟白问。
“喜欢窦唯。”
季舟白仿佛找不出下一句话来,沉默着咬牛奶的习惯,转头问林牧:“你呢?”
“邓丽君。”林牧随口说。
她并不听歌,邓丽君是她在课外阅读材料里见过的一个歌手,就拿来搪塞,仿佛在周子锐面前说自己不知道是很羞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