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向直女(55)
“你急什么,你跳啊,你跳了你们班更赢不了了,你这次没考试,平均分肯定就下去了,想赢朱主任?别做梦了。”
原来不单是教训她多管闲事,还要替他那年级主任的叔叔出口恶气呢。
周子锐也见她蛮横,有些怕了,往后缩了缩:“季舟白不值,你下来。你下来我就道歉。”
“你先道歉,还要去找季舟白道歉。”
“你下来。”
“你道歉!”林牧有些歇斯底里,她恬静柔和的皮囊下,蕴藏着她父亲那样疯狂的灵魂,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好好好,对不起,我不骂季舟白了,我收回,我一会儿就去找季舟白道歉,再说明是我误会了,你别冲动。”
敌强我弱,周子锐深谙其道。
他知道,林牧现在狠绝超过自己,不敢逼紧,只好告饶。
于是林牧慢慢挪下窗台。
但命运就稍微拨弄了一番指针。
冬日起了风,掀起窗帘。
踩到窗帘,一脚滑倒——
好像布娃娃从窗口跌落。
“有人跳楼了——操!”周子锐抓也没能抓到她,只好冲出去吼。
在一片找寻林牧的灯光中,林牧从二楼跌下来,摔进雨棚中,砸碎三块塑料板。
掉下来的时间太短,短得来不及思考。
但痛得昏过去之前,林牧默默想,她太冲动了。
妈妈会对她感到失望。
医药费怎么办呀。
周子锐真会道歉么?
十班考试怎么办啊。
年级主任会怎么压下这件事?
思维活跃,想了许多。
昏过去以先的最后一瞬,她后悔自己太冲动。
她会死么?
为什么突然起了风,窗帘随着风摇曳着,描摹风的轮廓,突出大开的窗户,像蝙蝠展开翅膀。
林牧最后一刻看见的景象就是自己的意外。
☆、起开
有些人恶,明目张胆,譬如周子锐。
但没有善恶,也没有好坏。
周子锐也并不是想让林牧跳下去,他站在医院外头,林牧并没有说什么,没人知道他是当事人之一。
林牧掉下去,学校都轰动得像炸了个什么武器似的,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学校禁止学生议论此事。
林爱玲,林牧的妈妈这时展露出惊人的智慧,她并没有急着去学校讨回公道,或者在学校门口烧纸以示自己愤懑的内心。
只是第一时间表示,把人救回来就好。
有两笔数额不小的款项悄无声息地进了林家的账户,因此医疗费用算是勉强补上,林爱玲知道一部分内情,但林牧不知道。
有遮雨棚的缓冲,她只是摔伤了腿,并不大严重,但是耽搁太久,她的腿走动起来并不像从前,膝盖旁边有一处软软的凹陷,但伤口愈合之后,摸那处,并没有感觉疼痛,林牧之后走起路来,微微瘸着,一瘸一拐,像个小鸭子一样晃悠。
林爱玲依旧工作,超市和饭店两忙碌,晚上熬夜照顾林牧,没有责骂,只是耳听八方地打听到她这次月考考得稀烂,又听说她艺高人胆大,把自个儿当老师使,统统遏止,叫她顾好自己的事情。
学校的说法是,林牧学习压力太大,有些心理问题,出于人道主义,派来心理老师咨询,装模作样地问了好大一阵,县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一遭,学校老师来慰问了一遭,连年级主任也来了,暗地里表示,只要她不作妖,她随意讲课都行,不必再为违纪行为交不菲的保证金。
王强来看她,他已经大好了,立在她床边,双手背后,像被老师提上讲台考背诵的小学生,规规矩矩地背了一番三个代表重要思想。
他背诵,声音像风中的歌,断断续续,卡壳的时候就艰难地环顾四周,好像往旁边斜几眼,记忆就争气些似的。
还在不断嗯……嗯……地想着的时候,病房门被推开一条小缝。
林牧还捧着书,撂下一瞧,见门缝又缓缓合上了。
周子锐?
王强还在艰难地反刍这几个知识点。
林牧微微颔首,将脑袋露出来,提醒了几个字,又给他讲了具体的意思,说了些话,王强离开。
她掐算日子,还有三天就可离开医院,这些日子来的人很多,连周杨柳也来看她,问了很多问题,她推说不舒服,敷衍过去,妈妈更辛苦一些,但妈妈习惯沉默,众人来来去去,连周子锐也透过门缝看她。
唯独季舟白没来。
季舟白来,她反而不知怎么说,不来也好,就像季舟白自己说,断开联系,两人清净,只是——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她还不觉得,一旦人走了,只剩自己,隔壁床刚出院,她就感觉寂寞。
很陌生的寂寞二字,她习惯独处,但如今,却不习惯独处了。
喜欢人,大概就是有来无往的推杯换盏,又是渴求回报的无私奉献。
矛盾得经不起琢磨又需要仔细琢磨,她反复体会寂寞孤独的含义。
周子锐在外头,最终还是进来了。
穿着匡威,个子很高,少年跋扈惯了,一下子收敛浑身的刺,和她面面相觑,她抬起眼:“你道歉了么?”
“唔。”周子锐含糊其辞。
“什么意思?”她将被子拉过,拽在身前,洁白的床单深深浅浅有阴影,她低头凝视着,等周子锐回答。
“她,说了些话。”
“唔。”轮到林牧不知说什么了,只好心平气和地指指凳子,“坐会儿吧。”
“我不是有意要你跳下去的。这会儿我说什么你肯定也不信,我挺羡慕季舟白的,你那么捍卫她,她有你这么好的朋友。”周子锐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然后才轻轻落在凳子上,好像气球落地,他规规矩矩双手撑在膝盖上,“你的医药费是我家和我叔叔各出了一部分,你也不要怪我叔叔,他也有压力,学校现在正在学习军事化管理,你那样,太自由了。”
“封口费吗?”
尖锐的林牧。
“不算,唉我们别说这个,那是大人的事儿。”
“因为学校军事化管理,还没开始,就要借着这个势头——”林牧说到一半,把愤怒压下,又心平气和地笑,低头扯着床单,“你说得对。学校打算怎么处理我?”
“他们想让你退学,但是你们班主任说,这样二中就更落人口实,把你保下来了,不过那个期末考还是算数,你还是得跟上进度,到年级前十,不然就要留级,再念一次高二。”
不生气是不可能的,但比起生气,林牧更愤怒自己那时的冲动。
如同野兽蛰伏体内,时刻预备占据身体,咆哮如雷,失去理智与体面,惹来伤心与麻烦。
林爱玲不说,她什么都知道。林爱玲的眼睛像灯塔一样明亮,瞧得出许多端倪,譬如晚上回来,给林牧打饭,等她吃过,才慢条斯理地说:“你学得像你没出息的爸爸,情绪化,动不动寻死觅活,不顾他人死活。”
一句话平静无波,却把她和父亲都数落过了。
数落背后却也带着血泪的无奈,一个单身女人抚养孩子,辛苦打工,柴米油盐斤斤计较,而家里两个,全是理想充满了脑袋就擅自行动的混蛋。
林牧只恨自己。
母女对坐,她们缺乏沟通,极少交流,亲密得陌生,彼此相互关心,又无法言说,林牧只默默说:“对不起,妈妈。”
“谁要你对不起?只要你出息,妈妈就放心了。”
“我觉得给人讲题能带来好处。”
“什么好处?谁又记得你的好?管好你自己,考上大学后爱做什么做什么,想当老师,以后有师范学校,家里也不是没有钱,上什么师范,该去什么清华北大就去,不要乱想。”
默默无言,班上也少有人来看望她,除了季远山和李小川结伴来了,绝口不提季舟白。刘文斌也来过一次,羞赧得说不出话,剩下的人,谁又记得她的好?谁又懂得来看她?
心本就凉了一半,听了妈妈说,又凉得入骨,绝了给人讲课的心思。
留级一年?留一年就留一年,十六岁的林牧早已想好了退路,于是在医院也不算煎熬。
打印机刷刷地吐着价格低劣的纸,等咔嚓声结束,灯灭了,季舟白抱起印好的卷子看了一眼,放在桌上,又拿起另一手的文件夹,翻开,里面是几页手写的纸,列了一些往常看不懂的教学提纲。
几声敲门声过后,李小川和季远山推门而入,不由得往后挪了挪。
“你这——”
屋子里白花花一片,茶几上堆满了试卷,电视机打开,暂停在一个外国老师眉开眼笑的画面上,地上凌乱散着些教辅书,自林牧受伤后,没有用过的白板上,凌乱的字迹写着:
1月,每周一套卷子。
第三次月考排名,班级:4,年级,88.
期末目标:班级:2,年级,50
这次月考,十班的成绩的确得到了不小的提升,但是这次林牧的缺考两门使得整体平均分并未像预想那样飞跃,但在许多科任老师看来,的确是进步不小。
许多蜚短流长在校园蔓延,有老师赞赏,有老师不屑,有老师看不惯,有老师嫉妒。
季舟白作为班长,有林牧额外开小灶的加持,一跃飞到全班第四,在十班的水平上看来真是厉害得感天动地,但在年级排名,简直不能看。
第一名是刘文斌,第二名很意外,是王强,在医院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飞奔到了全班第二的位置。
第三名是一个平时不起眼的女生,但是在十班排名靠前惯了,也并不意外。
林牧的成绩落在季舟白后面,是第五名。
但是林牧只考了两门,语文和英语。
两门都是年级第一,季舟白拿了往期成绩册算过了,林牧的薄弱科是数学与政治,但其他并不能算太好。
如果不是意外,林牧这次很有可能就进年级前十了。
她不是被人哄骗的傻子,诸多错综复杂的事情勾连起来,在脑中过滤,整合,她知道和年级主任,或者周子锐脱不开关系。但如今爷爷去世,她父母又不会替这种事张罗,因此忍下一口恶气。
两个男生进来看她的样子:“你不去看林老师?”
“收拾一下卷子,喏,那摞抱好,我问了一下数学老师,学校发的学案太难,咱们班跟不上,你们把这个带去,明天早上发下去。”
“林牧在医院。”季远山说。
“哦对了,咱们班学习不能落下,这段时间我能有点儿英语基础,给班里讲讲音标什么的,顺带自己预习着看,你们也别把功课放下了。”
摸过遥控,电视上的画面开始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