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向直女(49)
乘风去,变做男子。男人和女人不同,男女之间从暧昧到最后进展不过一步。
女人之间,怕连暧昧也没有。
林牧走神,眼神晃过季舟白的空位,想知道季舟白今日怎么样。
那么些人,纷纷扬扬,各自怀揣心思,暗中角力,为分一杯羹而卖笑。
季舟白还是少女,不知道是否能够玲珑周转,虽然聪明,却还是年轻。林牧帮不上忙,就只剩不放心。
直到李小川喊了她:“林老师——?”
她回过神,意识到大家都在瞧她,不好意思地笑。
大家善意地笑笑,谁也不是圣人。
一声林老师,多少责任?她不是救世主,非要将十班这船人渡到学海彼岸。
只是为了自己好好学习提供条件,为了锻炼自己,为了更多看得远的事情。
有时也忘了她也是学生。
但一声敲门声把她扯回学生的地方,年级主任朱主任推门进来,见她在讲台上,沉下脸。
她讲课有很久了,一个月左右,眼看要得到成果验证——下周是第三次月考,如今朱主任来,她第一感觉是,蓄谋已久。
然而为什么不早早地来抓她?
而且,虽然卢化并没有学生给学生讲课的先例,但为了学习的事情,算不上违反校规校纪。
“主任好。”她走下讲台。
“谁让你站讲台?”
朱主任说话,肚子比脸突出,那衬衫绷着的肚子仿佛抢着说话,鼓鼓囊囊,藏了一肚子草。
“我们班自习没有老师,所以我——”
“怨老师了?是不是你们班把老师气走的?嗯?”朱主任在门口与林牧对峙。
老师训斥学生,骂的仿佛是一片,实则总有个源头。
林牧站在那里,没有人去抢答,一片沉默下,林牧的声音清淡平和,不卑不亢:“没有,所以我们在自学。”
“自习就是自习,你站上来讲课谁允许的?”
她吞下了班主任的名字。
她比十班任何人都晓得班主任的处境,也看出朱主任今天来者不善。如果将班主任的支持说出去,只怕不好。
“我自己想的。”林牧挺胸抬头,想借此增加力量。
“这是大声喧哗,聚众闹事,谁知道你讲的是什么内容?”
好,在这里等着她呢。
她讲课的声音绝不会比隔壁班大声背书的声音大。而且她只有一个人,对着班里二十来个人也不需要吼叫。
而且,高二所有老师都知道,十班林牧又乖又安静,闹事和她打不着关系。
林牧被斥责就容易哭,但大家都看着,她勉力撑起气势。
“您可以问问同学——”
“不要和老师顶嘴。”
据理力争下去,吃亏的只是自己。如果季舟白在这里会怎么说呢?
别和他杠,他那种人,哎呀,他是校领导,把鹿说成马,你也得点头。
你呢?你只是个学生。
被拉回学生的世界,林牧顿时感到错乱,稍加调整,朱主任接下一句:“校规哪一条写了可以给同学讲课?嗯?”
“校规写,同学们要互帮互助。”
帮腔的是刘文斌,林牧一合眼,暗道他好心办坏事。
“你们班都是这个样子?嗯?你们的父母就教育你们这样和老师说话吗?他们花了大价钱把你们送进来,却没有教你们做人的道理?”
是谁都讨厌被这样扣帽子。林牧筹措词句,但忍住了,剩下一片鸦雀无声。
“你,出来。”朱主任把林牧带走。
接下来是一连串惯有的充满压力的审问:
持续多长时间了?
是谁教唆你这么做的?
你是不是背后拿了好处?
是不是不尊重科任老师?
最近是不是勾结社会人士?
你这么做到底是什么居心?
子虚乌有,林牧才学会撒谎没多久,还编造不出这样高水平的谎言。
骗不过自己,骗不过对方,索性缄口,任凭一顶顶帽子扣上来。
她比从前镇静,不像最初被罚站就哭出来的自己那样脸皮薄。如今锻造脸皮,撑得住几分。
高二年级主任一对一责备,竟然没哭,林牧为自己骄傲些,撑起薄薄一层微不足道的,少年人的体面。
问题一浪接着一浪,只是接下来开始捆锁她,叫她无法忽视:
你妈妈把你送进来花了多少钱?
你在十班是不是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你妈妈现在的工作还是超市和饭店两边跑?
你怎么和季舟白那种学生混在一起?
你是不是想挑战校规校纪?是不是以为自己牛得不得了?
你知不知道你这件事严重到要被退学?
把林牧捍卫自己坚强的那层壳……振振有词地击碎了。
林牧还在等接下来的招数。
你们班就一个重点名额,你退学了你们班就完不成指标,你们班主任那么大岁数了,你想看他去烧锅炉?
现在被退学处分交保证金五千,你妈妈一个月挣多少?一千五?我看差不多。
你教十班这群废物,谁会念你的好?你被处分,他们还高兴,一群扶不起的阿斗呢,要学习还能来这个班?
知道办公室老师怎么说你么?越俎代庖不认识自己,眼高手低,连年级前十都没进,就敢当老师?
她终于被击溃。
没出息地哭了起来。
“好好想想吧,明天中午,要么来交保证金,要么叫你妈来领人。”
这些话都在走廊里说,没有遮掩音量。
隔壁的九班,那边的七班和八班都有学生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林牧。
他们都听说林牧给人讲课,讲得十班都开始学习了,简直是让死猪上了墙。
唯独十班静悄悄的。
她擦干眼泪推开教室门。
没有一个人说话。
李小川站起来。
林牧虚按双手,他憋着一口气坐下。
“明天谁带早读?”林牧在讲台上问。
刘文斌举手。
“好。”她在黑板上写了刘文斌的名字,“明天记得早点到。”
“有什么意思?”有人冷笑起来,是坐在李春丽旁边的女生,“行啦,你也别高尚了,我们就没救了,你别让我们牵累了。”
“你听不出来他就是想找我要钱么?”林牧淡淡回应。
“我们给学校的还少么?给着钱,让人看不起,随便哪个处分,都收几千块保证金,哪条校规写了?我他妈怎么不知道?”又有人回答。
“早读一直是学生带,早读照常。”林牧避过这个问题。
“林牧,季舟白爷爷死啦,没人做靠山了。”不知道是谁,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们在森林中,早早地学会了利用工具。
人情,威严,官职。
都是别人的。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堂,谁也不傻,谁也不是生来就是混混。
只知道早早地进了社会,早早地在社会拼搏,就早成为狩猎者。
林牧被年级主任用学业,用妈妈,用班主任三座大山压住她,她说不出什么热血的话。
只好慢慢掰开粉笔,继续讲刚才的题。
“林牧——”李春丽喊她,“别讲了,别惹麻烦。”
垂下手,林牧觉得自己又要哭了。但是她忍耐眼泪的本事臻于成熟,如今只有一双淡泊的泪眼注视着全班。
“我觉得我没错。”
“那你退学了,我们连问个题都没人给我们——”不知道是谁喊,一下子收了回去。
“会有办法吧。”林牧缓缓道,“现在先避一下风头,有什么问题私底下都可以问我,早读还是按早读来,之前定的小组长记得收好作业。老师留的作业不用都做完,我给你们划一部分,剩下的量力而行。对了,下周第三次月考,记得做一些卷子练练手,要是进步好,我们可以向教导主任提申请。”
“教导主任跟去市里开会都开了半年没回来了,老猪一手遮天了。”
“怕他个球!”李小川豁然站起来,“我他妈的这会儿才知道我不笨,我也能学,老猪肥得猪油迷了眼,只认钱不认人,我还听他放屁?”
他说得热血,但没什么人回应他。
但他也天生粗神经,不知道什么是尴尬。
林牧鼓起掌来,她也认同,但是她不能说得这么粗俗。
于是大家鼓掌,李小川脸一红:“鼓什么掌,学习太他妈的难了,我还是学不会,才摸着个门边儿。”
班主任从后门悄悄离开,两眼泪泡,肿得像上火一年似的。
他敲响了年级主任的办公室。
☆、棚屋
闷声不响,李小川像失了魂一样进了屋。
李小川妈妈也不会说什么,儿子长大了并不好教导,说些干巴巴的话把自己也噎着了。偏偏没别的话可说,也不知道孩子们的心思。
唯一能做的,能把控的,只有手里软弹的面皮,操起大刀,镫镫镫几声,在有节奏的韵律中,她掌控生命的节奏,她的生命就是这一爿小店还有她精心照顾的,给予最高期望的儿子。
蒜汁滚沸,装进不锈钢桶里放凉,尝了一口,品质如往常般稳定。
她放心地收拾家,打扫卫生,端了一碗面皮进里屋,李小川正在翻语文书。
“妈——”他突然喊住她。
她热切地睁大眼睛,试图从李小川这里得到什么信息,能吹起自己贫乏的生活,冲入理想世界。
“你把我送进卢化二中,花了多少?”
“这孩子!花多花少都值,只要你出息,一百万妈也能给你挣来。”
拍拍儿子的手,她慷慨激昂地说给自己听。
“多少?”
“两万三。不多,哎呀,你要成绩好了妈妈不是还得送你上大学了么?花都花出去了,别想了。”
她掀开帘子出去了,剩炕上的李小川把书揉来揉去,读不进一个字去。
成绩越差,花钱越多,进卢化二中接受白眼,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学得也很辛苦,也遇见让人很不舒服的人。
李小川觉得不值,花在他身上干嘛呢,他去技校学门手艺,两年就能出来挣钱养家。
读书有什么用?除了林牧那样聪明的人读书有用,能当大学生之外,高中对他这样的笨蛋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班主任从年级主任办公室出来。
精疲力竭。
年级主任算计到乖巧的林牧头上。
本来不该捏这个软柿子,但最近林牧讲课,许多老师明面不说,暗地里嫉妒一个孩子比他们讲得好。意见很大,偏偏这些老师又不肯瞧得起这群完全跟不上的废物,有早早留下的偏见,也有先入为主的执念,总觉得十班都是群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