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向直女(62)
“我能不能,期末考试完再回来。”季舟白让了步。
“为啥非要考完试?”
“我进步了,我想看看自己能考多少名。”她又搬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妈妈跟爸爸说说,你别激动,别跟他呛,啊,先回去和朋友散散心,吃饭吧。”
“不吃了。”她生怕妈妈改主意,抹了一把眼泪就匆匆往外跑。
赶上最近一趟大巴,她透过车窗看外面灰扑扑的没什么可看的风景。
县城真的没什么可留恋的,又不漂亮,又不发达。
林牧——
她在楼下喊人,等一张期望已久的脸探出来看见她。
叫了半天不见人。
由远及近的,一只脚轻快,另一只脚沙沙拖地的脚步声传来。
林牧穿着旧棉袄,拎着个装满了菜的布袋子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边。
仿佛不认识她似的打量一下。
她心里雀跃,想直截了当地说自己喜欢她。
但又忍住了,这时候周杨柳的身影阴魂不散地萦绕在脑海中,她不能当第三者。
之前怎么没想起来呢?她摸遍全身,摸到了从自己床头柜拿来的很小很小的小熊挂饰。
“喏。”她把小熊挂饰握在手心藏起,攥成两个拳头伸出去给林牧,“左边右边?”
林牧这才回过神,仿佛认出这是季舟白来。
“你不是回市里了么?”
“管他呢。”
“你离家出走了!?”林牧语调拔高,惊恐地看了她一眼。
“没有。”
她越说没有,林牧越觉得可能有鬼。
偏林牧观察细致,瞧见了她肿起的一边脸颊。
“不要和父母顶嘴,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她轻声叮嘱,却看季舟白两只拳头还杵着,就随意点了一只。
摊开,一只小熊孤零零地躺在手心,鼻尖皱皱的,两只小眼睛乌亮有神。
“送你。”季舟白嘻嘻笑。
捏了挂饰,林牧侧身叫她上楼,剥了煮鸡蛋在她脸上滚啊滚,也不知有没有用。
冰凉的柔嫩的蛋白滚在脸上,耳畔还有林牧专注的呼吸声。
季舟白知道自己请求到期末考试再走,多半不能成,悲从心来,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坐在林牧家沙发,眷念温香软玉再怀的感觉,但她知道,要叮嘱正经事了。
“你跟我来。”
她一边哭一边走,林牧跟不上,只好赶紧扯了纸,拽住她,揩泪,越擦越多,季舟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慢慢说:“我不想回家。”
林牧也想哭,但她忍得住,回身锁门跟她一道走,季舟白又看她腿脚不便,等了公交车。
公交车上,季舟白不哭了,林牧哭了,她怕季舟白哭,但是没忍住,就抱着季舟白。
她扯来的纸用完了,眼泪全擦在季舟白身上了。
开门进屋,一切陈设如旧。
白板,打印机,打印纸,还有厚厚的卷子。
“我走之后,钥匙你也有,你们还在这里复习就好,房产证在这里,你可千万别叫别人拿走了,这是我的屋子,谁都不准卖。这屋子书是你的,别给他们。”季舟白领她逛遍屋子,又开了书房门,又打开一处暗室,里面装着些怕光的老书,书架前有个画架,前面有套沙发,茶几被拉去角落摞书,因此沙发相对,空落落的。
“这里的书比较贵,爷爷翻书时喜欢先洗手再翻,外面的比较随意。”
季舟白吸着鼻涕,哭得不成样子,“我还打算给你看好看的片子呢,还有这儿,你可以把你的小箱子藏进来,就不会被阿姨发现了,还有画架,我不知道怎么买颜料,就没买,你喜欢画画就可以藏在这里。”
你怎么能知道不能见人的小箱子里也有你不能见的东西呢?林牧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季舟白在向她告别,哭得像交代后事。
“我还有好多事儿没做。”季舟白翻出光盘架,“你看,好多电影都没看。”
林牧想说自己也有好多事情没有做,但她足够忍耐,却感觉忍耐到了临界值,濒临崩溃。
☆、再见
叮嘱总是不够,千言万语,季舟白没能表达心情。
她恨自己学习不好,许多次遣词造句都差点儿意思。
那余下的,未能表达出来的心情都梗在心底,酝酿成酸,揪得难受。
每每想起,她恨自己愚钝,她很早很早就喜欢林牧了,不自知,不明白,回想起来,点点滴滴感兴趣,逗她,欺负她,故意去看她,都是喜欢。她讨厌自己回神这样晚,晚得错过许多更好的时候。
眼下回过神来,却不得不分别。
她迫使自己定睛现实,看清那些年少时期的感情即使两厢情愿也少有美满结局。
何况对方是个女孩,她也是个女孩。
以前天不怕地不怕,以为就是天塌下来,头铁如她也能给薅个窟窿出来。如今才知道,就是一阵风吹来,她也被刮得四处飘摇,在没能有自己的实力,没能真正独立之前,谈什么感情都是空的。
她的价值观,她的人生观,在父母面前都幼稚可笑亟待证明。
需要证明她季舟白人格独立并经济独立,才能有自己的观点。
心里激荡片刻,终究还是平静下来,离开暗室,她往沙发上一摊坐,打开DVD机。
“我们看电影吧。”
她试图用看电影平静心绪。
DVD里光盘是《泰坦尼克号》,上次就要给林牧看,但是被林牧否掉了。
今天没能商量,两个人都沉浸在分别的悲伤里,任凭画面一帧一帧闪过。
接着她开始后悔放这部片子,杰克为爱人画画,杰克和爱人接吻,哪个不是香艳镜头?
她凝视林牧,林牧还没看到悲伤之处,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脸红红的,但也没别过眼去。
杰克和露丝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差了阶级,差了身份。林牧蓦地想到这件事,静静对照起来,偏偏杰克也会画画,她手指微动,想起她勾勒季舟白的每个瞬间。
凝滞的,好像定格一样,画面悠然闪过。
灾难倾覆一切,林牧几乎沉入这个故事里了,身子前倾,眼泪积蓄在眼眶中。
等海面平静在黑夜的死寂中,杰克沉入海底。林牧把脸一捂,将眼泪留在指缝中,却极为冷静地想到,这或许是这两个人最好的结局。
她更难过了。
而且这两个人彼此相爱,她和季舟白只有她无望的单恋。
季舟白拿了手绢给她擦眼泪,季舟白什么时候开始用手绢的呢?她擦着眼泪,等画面又闪过,那首经典的《我心永恒》唱起,她又哭得天崩地裂,埋下头不肯受安慰。
季舟白也不是冷情的人,她看过这部片子,但每看一次都会伤心。林牧哭成这样,她却责怪自己眼瞎没挑个好片子,狠狠关了DVD机,等林牧停下哭得只抽气的声音,才敢拍拍她的后背顺顺气。
仿佛把对季舟白这段时间的喜欢都汇聚成对这一场电影的眼泪,林牧哭过之后感觉身体略微轻快一些。
两人平静地坐着,只剩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之后在市里上学?”林牧从一句废话挑起话头。
“嗯,九中,九中很难进,我爸爸他……费了很大力气,毕了业就会去英国留学,先念一年语言,学习英语,再正经上学。”
“还回来么?”
“九中管得很严,平时回不来,但是过年的话能回来看一下。”
过年该和家人团聚,她回来看什么?林牧涩涩地想。
“去了那边有什么不会的要多问老师,试题也要自己做,不要老偷偷看答案。”
“谁能有你讲得好?”季舟白真心实意地夸她。
她轻轻笑:“我给你画一张吧。”
不是临时起意,她很早就想这样做。
画画是禁忌的,喜欢女生是禁忌的,喜欢季舟白是个秘密。
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隐秘而可耻,她从来不敢言语,但临近离别,再不画就再也没有机会。
可能季舟白离开后,她会失去很多勇气,她会再也不画画,也再也不会对着全班吼脏话,不会对周子锐叫嚣,重新收敛自己。
但现在,她真切感受自己活着,感受自己的大脑催逼着自己做喜欢的事情,感受心脏剧烈跳动如雷声轰隆,感受自己已经走进暗室,拽过画架,已经坐在沙发上,手指触碰铅笔,木头温和的手感贴近她的习惯。
削铅笔时,薄薄的刀背抵在指腹,冷硬尖锐,一缕缕削去木头,露出黑色的内芯。
昏暗的灯下,季舟白局促不安地坐在对面,双膝并拢,双手搭在膝头。
不像她。
她真切地感到自己血液在流淌,热气从身体各处散出。
“这个姿势不好,换成你现在最想做的姿势。”
季舟白迟疑了一会儿,仿佛在思索她现在“最想做的姿势”。
林牧慢慢打量画纸,思考构图,再越过画架看季舟白。
她怔住了。
季舟白锁了暗室的门,径自坐到她对面,开始脱衣服。
拉拉链不够浪漫,里面却还有薄薄的衬衫。
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像果实剥落,散开,露出大片雪白的——
林牧说不出话。
“艺术一点,嘘——”季舟白噙着笑意,“你就假装你是杰克,我是露丝。”
解开裤子拉链,季舟白仿佛也不好意思了:“你转过去。”
林牧把脸藏在画架后,手指颤抖,带着笔在纸上刮出一片沙沙的不均匀的黑。
“脱内衣不好看。”季舟白仿佛在自我解说,林牧探出头,还是呼吸一窒。
背对她,季舟白两只手正绕到身后,迅捷地解开那两排扣子。
等她转过身,少女俏丽的身姿立在她眼前,林牧艰难开口,想叫她穿上衣服,但脱衣服的尚且不害臊,自己害臊岂不是心里有鬼?
也是因为两人都害臊,所以竟然任由季舟白脱到只剩一条底裤,谁也没开口,暗自以为,直女根本不介意这些,大家都正大光明呢。
故作姿态地往沙发上一歪,季舟白躺好了,脸红异常:“你得用艺术的眼光来看,不许笑。”
哪里想笑呢?只是眼光不太艺术了。林牧把千万句回驳吞回腹内,剩千言万语流转在舌尖,最后只有指尖会说话,勾着铅笔在纸上拓印一个季舟白。
严肃一点,严肃,不可心生绮念。
偏她写意也不能,写实也不能,半吊子的水平画季舟白,只剩真心一片。
她不能凭空捏造季舟白美好的身体,在那暗黄的灯下,那具身体显出欲望来,像油灯的光中遮掩的薄薄被子,玲珑有致,却只能猜测其中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