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债(重生)(32)
段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甚至因为这个人,他都有点变得不太像自己了。段尘从未说过谎,就算遇到难以回答的问题,他也宁可闭口不谈,而不会选择撒谎。
——除了刚才。
他对重云说“我没有感觉”。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假的。
“回去吧。”
“好。”看段尘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的态度,重云的尴尬减轻了许多,他手撑在水池边,正欲起身,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古怪地看了段尘一眼,“要不你先转过身去?”
虽然段尘赤|身|裸|体的模样重云早在很久之前便见过,但要让他自己也这样暴|露在段尘面前,还是会有些别扭。
段尘看他这幅矫情的样子,轻哧了声:“麻烦。”却也依言转过身去。
重云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从水里出来,将衣服穿好,对段尘道:“走吧。”
两人便又一道回去,看起来跟来时没有什么两样,但两人都清楚,还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
半月时间眨眼就过去。
三危山的原住民们刚结束一场盛宴又迎来了一场喜事,他们的九姑娘要出嫁了。
青鸟族不存在外界的仙门世家那样宗族内有长幼尊卑之分,他们的辈分皆是按照破壳而出的那一日计算的。
瑶池作为孵化青鸟的地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青鸟从青鸟蛋里孵化出来,重云和重雅便是一辈,因此算作是兄妹。
青鸟族的人几乎都是族内通婚,对于这种喜事的操|办早已驾轻就熟,更何况,布置喜堂这种事同之前布置凤凰祭坛比起来,可简单多了。
重云原本还想操心一下妹妹的婚事,后来发现完全帮不上忙,连搭把手的机会都没有,便也放弃了。
等到重雅出嫁那一日,重云瞧着泪眼汪汪的妹妹,无奈地笑了笑,便从身上掏出一串宫铃来交给她:“这东西你留着,有什么事就摇它,无论天南海北,四哥都回来找你。”
重雅吸了吸鼻子:“这东西真的有用吗?四哥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重雅依言晃了晃手里的宫铃,宫铃发出一串悦耳的声音,但她紧接着便又听到一阵不同于手中宫铃的声音,那声音来自重云的袖子。
重云望见她不解的眼神,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串与重雅手中一模一样的宫铃出来,只是那串宫铃晃动的声音与重雅的不太一样。
重雅很是惊奇:“真这么神奇?”
随后重云的那串宫铃里也传来重雅的声音:“真这么神奇?”
重雅目瞪口呆,眼睛在两串宫铃上来回打转,重云见状,将手中的宫铃收起,道:“现在信了吗?”
“信了信了,”重雅也将东西收好,“四哥,你从哪里得来的这宝贝?”
其实这东西是重云在跟段尘一起夜猎时,偶然遇见的。
当时二人在一场大型的夜猎中取得头筹,猎物便是两只像虎又想狼的怪物,这怪物能分开行动、千里传音,仙门修士大都没见过这怪物,但对它们这项技能很是感兴趣,因为这特殊的技能,当初也是废了好大的劲才将它们捉住。
但因为知之甚少,一时也不知道拿来该怎么办,后来听人说这东西的内丹特殊,可以用来做传话用的工具,两人便也按照那人所说,将怪物内丹炼化,制成了这两串宫铃。
段尘从不将这种东西放在心上,更何况他孤身一人,也没有要传讯的对象,因此属于他的那份宫铃便一道给重云了。
眼下重云便又将自己的那一串给了重雅,留下了段尘送自己的那一串。
吉时一到,重云也不便多留,喜娘来给重雅盖上盖头,搀着她,送她出了门。
“四哥!”重雅在即将出门的那一刻又堪堪停住,急切地转过身来,她盖着盖头其实都看不见重云在哪里,但却又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重云所在的地方。
重雅想再说些什么,但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都化作一句未尽的话,“你多保重。”
她不能说你要常回来看看,因为她知道重云已经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这一别,兄妹俩可能便再也见不到彼此了。
“傻丫头。”重云走过来,和在一旁已经焦急催促的喜娘一道,扶着重雅出了屋。“四哥倒是有幸,看着你嫁人了。”
“吉时已到!”
鞭炮锣鼓声响彻云霄,重云安静看着重雅坐进轿子里,被送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
重云胸中有些憋闷,他轻轻吐了一口气,转身对一直安静守在身侧的段尘颔首:“我们也该走了。”
“走吧。”
两人并肩携手,朝山下走去。
身后是红霞万丈,热闹一片,皆与他们无关。
匆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悠闲自在地喝茶,之后便是长久地奔赴与颠沛流离。
离开三危山后,重云与段尘二人寻了最近的小镇歇脚,原本以重云有些憋闷的心思,他是想喝点酒的,只是转念想起之前段尘喝完酒后那有些失态的模样,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两人找了一间茶楼喝茶,段尘垂眸入定,重云撑着脑袋,望着茶杯里上下沉浮的茶叶发呆。
茶楼里嘈杂的声音似乎都被隔绝在他们之外。
“听说了吗?东洲那边出事了。”大堂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是在与朋友讨论最近发生的事。
“知道知道,鬼界嘛,早就传遍了。”另一个男人在嘲笑前者消息的滞后,但话中提及的两个字却吸引了重云的注意。
他坐直身子,发现段尘也不念经了,正看着自己。重云与段尘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说话的那个人:“你说鬼界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那人一见问话的是两个面容俊雅,锦衣华服的公子,一时有些发愣,却也明白过来两人绝非普通百姓,便道:“两位还不知道吗?鬼界之主阎晖被杀了,就在上月末,现在修真界都传遍了。”
重云心下一惊,上月末他和段尘还在三危山上,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对这外界的事不甚清楚:“谁干的?”
“据说是被魔君蒲霄暗害的,现在鬼界乱成一团,阎晖的女儿阎成玉继位,放话说翻遍修真界也要抓到蒲霄,让他去阎晖坟前磕头。”那人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有些轻蔑地笑着说,“不过阎成玉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怎么还有空闲去抓蒲霄啊?”
另一人帮腔:“就是,鬼界现在乱成一锅粥,阎成玉又是个女人,根本不能服众,现在那些厉鬼纷纷作乱,扰得东洲不得安宁,我看啊,阎成玉这个鬼界之主当不了多久,就要被人踢开喽!”
“哈哈哈哈哈哈,阎成玉还当什么阎君啊,早点换人,让别人上呗!”
那些人嘻嘻哈哈,讽刺着一个他们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人,而他们口中所谓的“德不配位”,也不过是因为这个人是一个女人,在他们看来,女人似乎就该“安分守己”,不该张扬于外,身居高位。
这些人还幻想着也许阎成玉被人拉下那个位置,自己还有机会去坐一坐。
重云听得刺耳,他是深知阎成玉是个怎样的人,个性桀骜张扬,总是一副张牙舞爪故作凶恶的模样,平日里没少得罪人,但其实心里最是重情重义,刀子嘴豆腐心。
重云作为朋友,见不得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女子被人这般无端揣度臆测,肆意取笑。他伸手将佩剑取下,往桌上重重地一拍,巨大地声响惊得这群人停下了话头。
“诸位,你们口中这位阎成玉,正是区区不才在下我的,一位好友,听见你们这样恶意地揣度她,我很生气。”他说话时,面上还是笑盈盈的,丝毫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但话语里的冰冷却让这些人不寒而栗,“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跟人掰扯,所以遇到让我生气的人,我会用武力跟他解决。”
他漆黑如墨的双眸望着眼前已经额头布满了冷汗的男人,一字一句说道:“而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整个修真界能打败我的没有几个。”
那人腿都吓软了,咽了咽口水,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重云不想再看到他,冷声道:“趁我还没动手之前,赶紧给我滚。”
那群人连滚带爬地逃走了,留给重云一道仓皇的背影。重云出了口恶气,转过头对段尘说道:“我得去东洲一趟。”
“嗯。”段尘自然没有异议,但想着两人若就此别过,以后要再见,是什么时候就未可知了,当及段尘有些鬼使神差地问道,“需要我一起去吗?”
重云有些诧异他竟会说这种话,但随即还是摇了摇头,拒绝了:“我一个人去就好了,你先回佛门,有什么情况我会通知你。听这几个人的意思,鬼界现在大乱,厉鬼都跑出来了,最先受波及的当属中原,你回去坐镇也好及时稳定局面。”
“也好。”段尘再无异议。
二人就此分别。
重云花了两天时间赶回东洲鬼界。
鬼界与修真界其他地方不同,从天地混沌初开,鬼界就是如今这个模样,似乎是为了灵体状态下的修者不受日光影响,整个鬼界的天空是一片深沉的墨色,不见一丝光亮。
纵然暗无天日,但鬼界却并不冷清,沿着永宁路走,两侧都是鳞次栉比的茶馆铺子,酒楼小摊,商贩的吆喝声与行人的熙熙攘攘交织错杂,给森冷的鬼界增添了几分“人气”。
而鬼界也不总是黑灯瞎火的,大多数人家的家门口都挂着一盏灯,那是屋主人的魂灯,屋里点的灯,则是家里其他人的魂灯。
鬼界没有光,外界的任何烛火在这里也没有丝毫作用,唯有以燃烧生前记忆为代价的魂灯方能为鬼界之人提供一丝光亮。
而现在,重云走在永宁路上,却觉整个鬼界只有清冷和陌生,没有光,没有人,除了呼啸而过的风,世间万籁俱寂。
长夜里,永宁路两端的黑暗建筑犹如两条玄色巨蟒,延伸至遥远的鬼城,如同地狱来客,邀请他步入无间。
重云御剑而起,朝鬼城奔去,那是整个鬼界的中心,阎君的居所。
幽暗寂静的鬼城里,隐有呜咽声,夹杂在呼啸的风声里,听不分明,重云在城门口停下,望着面前紧闭的城门不发一语。他抬手敲了敲城门,只听一声长长的吱呀声传来,犹如长久未居住人的老房子突然被人推开,一股浓烈的腥臭味被风裹挟着朝他奔来。
这腥臭味太过熟悉,是厉鬼所特有的气息,重云皱着眉,想起他跟阎成玉刚认识时,曾受阎君的邀请来此做过客,当时宴席上有一段斩厉鬼的表演,重云印象深刻,而最让他记忆犹新的,就是当时被带来进行表演用的厉鬼身上的气味。
阎君说厉鬼是死前心怀怨怼的修者,因被怨气缠身,导致死后也不能像寻常灵体一样,修行御灵术,那些怨气会在他们死后继续纠缠着他们,吞噬他们的心智,最终成为一个没有思想的怪物,而鬼界之人,除了甘于平凡做个普通的鬼的修士,其他人皆需修习御灵术,除了要追求更高深的境界,也是因为要保护鬼界以及修真界的安宁,不让厉鬼作祟,祸乱一方百姓。
重云循着记忆里的路线,提脚慢慢朝里面走去。
阎君殿里安静如常,重云清晰地听见大殿里自己的脚步声,在地面发出“哒哒”的声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他的心尖上。
他在通往寝宫外的小路上站定,望向前方幽暗的寝宫,沉声唤了声:“成玉?”
里面安静了许久,久到重云以为里面没有人时,才听见一道低哑的女声传来:“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