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债(重生)(39)
她寻了十年,才找到这么一朵,开放得恰时的聚灵花,阎成玉轻吐出一口气,暗道:“快了,快了。”
我终于要把你找回来了,重云。
半个时辰以后,本就已经含苞待放的聚灵花突然散发出一阵沁人的香气,像是冬去春来,茫茫大雪覆盖下,破土而出的一抹新绿,顿时让阎成玉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香气越发馥郁芬芳,整个寝殿都弥漫着这个味道,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无声的风,那风在密闭的寝殿里无端而起,越刮越大,阎成玉的长发在风中肆意飞舞,纷乱的青丝下,是一张渐渐泛起红润的脸。
风越来越大,很快便从寝宫蔓延至整个鬼城,这一天里,身在鬼界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奇观,之间方圆千里的灵气源源不断汇聚而来,在鬼城上方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的中心之处,正是鬼界之主阎成玉的寝宫。
看到这一幕的人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修真界从上古延续到如今,需要这样庞大的灵力或者能造成这样奇观的人,无不是能人大拿,看这样子,莫非阎成玉如今也是神功大成了?
众人皆是想到了十年前,阎成玉刚坐上这阎君之位的时候,正是厉鬼肆虐,魔界侵扰之时,整个鬼界内忧外患,但阎成玉仍是凭借一己之力,以雷霆之势扫除了这些阻碍,甚至在几年前,同佛门掌事段尘一起,联合修真界其他世家子弟剿灭了魔界,将魔君蒲霄关押在了极北之地,换来了修真界如今的太平。
如今若是阎成玉神功大成,只怕鬼界在修真界的地位又要上升一个台阶了。
此时鬼界上空乌云密布,隐雷阵阵,磅礴灵气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汇聚到鬼界,带来了一场新生。
远在极北之地的幽都城中的人,似乎也无形中感受到这股力量,覆着布带的双眼并未影响他的行动,他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望向遥远的东洲。
“在看什么?”霍清苓歪着头,坐在秋千上打量着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她是幽都城里最年轻也是最强的灵谕师,一眼便知道这个男人的身份来历,只是仍旧对这人感到好奇,毕竟幽都城已经很久没有外人进来过了。
“没什么。”段尘无声地把头转过来,面向霍清苓,“我所求之事你应该清楚。”
“自然,”霍清苓笑着点了点头,话锋一转,“但我不可能白白替你做事,我有个要求。”
段尘惜字如金:“说。”
“我要你带我出去。”霍清苓盯着段尘的脸,一字一句说道,“带我离开幽都城,我便替你算这一卦。”
段尘沉默了一瞬,似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随即他点了点头:“好。”
此时,身在鬼界的阎成玉自然是不可能知道千里之外的极北之地所发生的这一幕,她的心思全都牵挂在了眼前的这一株即将完全盛开的花朵上。
她掐着时间盘腿坐下,待聚灵花完全开放之时,手在胸前翻转,结成一个复杂的印。
印成,风止。
磅礴灵气在阎成玉的手中化为实质,变成两团飘浮的虚影,像是两个无家可归的游魂。
她再次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天青色玉瓶,瓶子的封口被打开后,几条比灵气的虚影的颜色要深一些的魂魄飘了出来——那是重云的残魂。
三魂七魄皆在自己面前了,阎成玉这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她有条不紊地掐诀,使用锢魂术将在自己面前漫无目的游荡的幽魂凝聚在一起。
最终魂魄化作一股青烟,在寝殿中消失又瞬间出现,随即又在半空中盘旋,像是一个小孩子在同阎成玉玩捉迷藏。最终青烟慢慢落在阎成玉先前坐的椅子上,凝聚成一个青年的模样。
青年脸色苍白,散乱的乌发贴着脸,在忽明忽灭的烛灯下,面容依旧俊雅。他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袍,闭着眼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
阎成玉仍旧保持着盘腿坐在地上的姿势,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甚至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他。
良久,趴伏在桌子上的人,手指动了动,长睫微颤,缓缓睁开,乌黑明亮的眼睛里有几分茫然,他花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搞清楚自己在哪里,直到听见阎成玉唤他的名字。
“重云。”
他的灵魂终于从一片虚无中归来,前方迷雾散尽,幽暗中的烛光轻曳摇晃,照亮了来时的路。
遥远的呼唤像是一场惊雷,在他的耳边炸开。
有一道熟悉的清冷声音同样在呼唤着他的名字:“重云!”声音里带着异样的焦急,竟让他生出几分熟稔的陌生。
那声音与阎成玉的声音合二为一,将茫然的视界带回清明,重云像是从一场久远的梦里醒了过来,他看着眼前段尘的脸,和他眼底一览无余的紧张,只觉得从胸膛里传来了一种奇异的酸涩感,让他又心痛又心喜。
他跋涉在遥远的过去,趟过岁月的洪流,一路披荆斩棘,终于辗转而归。
他为眼前的人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但终于收获了他的真心。
“别怕。”
重云听见自己这样说,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知名的蛊惑之力,竟让眼前的人平静了下来,重云眼睛一弯,他伸手抚上段尘的脸,手指的指腹在段尘的眉心揉了揉,将那微不可察的褶皱抚平。重云又说了一句:“别怕,段尘。”
“我回来了。”
结局
当那些不愿想起的回忆被人强行拨开,抽丝剥茧地要让他亲自再经历一遍时,重云发现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受,尤其是当他知道了段尘的心意时,再回首过去,竟意外地能品出一丝甜味来。
重云待在鬼界七年,每每想起以往,都没觉得一点苦,只是遗憾他没能见到青鸟族族人们的最后一面,但这种遗憾都在阎成玉带他去奈何桥边,看到青鸟族人即将跨过长桥的灵体时彻底烟消殆尽。
他真的没有什么遗憾了,只是他躲在鬼界那么久很少外出的原因,除了养魂以外,其实最主要的是不想与段尘碰面,他想起过往种种,倒也不觉得后悔,只是觉得丢脸,他以前什么都敢做,死皮赖脸地缠着段尘,一厢情愿地舍命救人,也不管段尘愿不愿意承他这份情,他曾经觉得自己喜欢段尘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因此做这些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死过一次,仔细想起来,重云才后知后觉自己以前有多烦人,越是回忆越是觉得往事不堪回首,索性将记忆深藏,不再提起。
这一次在十五夜,被魔君故意提起过去,重云最在意的不是自己,而是段尘的心魔,他怎么也想不到段尘的心魔竟会是自己,他当初并没有死在段尘的面前,临死前也同阎成玉和妙语交代过,不可以在段尘面前提起自己为他而死的事,可是听段尘先前的话,也许阎成玉没有遵守诺言。
重云没有时间去细思这件事,当务之急是要解决面前这一个难题,蒲霄看样i是恢复了至少五成功力了,否则不会这么轻易地就让段尘和重云都中招。
重云和段尘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几分担忧来。
段尘还好,他本就不擅于将情绪外露,那忧虑转瞬即逝,他伸手在重云脖颈后的头发上揉了揉,冷声道:“没事。”
重云一时还没有习惯他这有些亲昵的动作,但那种不适感只存在了一秒,随即便是一股难言的喜悦蔓延在胸口,他扬起嘴角笑道:“我们都在,怎么会有事?”
失去的回来了,贪求的被满足,痴妄的已得到,还有什么值得惧怕的?即使可能再次失去,至少当下他们拥有彼此。重云从不是一个会杞人忧天的人,他从来都活在当下。
“我还没问你,你怎么从心魔里挣脱的?”重云记得他是在段尘和鹤下到裂谷去后,察觉到不对劲时才发觉已经迟了,蒲霄突然出现将他困在了回忆里,心魔并不是那么容易化解的,否则重云也不会一开始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在何处,直到段尘出声将他唤醒,他才从过去挣脱出来。
段尘望着他,沉默了一瞬,才道:“因为你还活着。”
重云感觉自己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他只在瞬间便听懂了段尘话语里的意思,因为自己还活着,所以过去那些年段尘所担心的、忧虑的、恐惧的、惶惶不可终日的想法都随着他的出现烟消云散。
段尘在见到重云的那一瞬间起,心魔便已不复存在。
重云弯眼一笑,只见四周浓雾散去,露出十五夜本来的样子,荒凉,阴森。重云往四周看了看,只见先前同他一道留在上面的修士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只不过面色正常,胸口随着清浅的呼吸还在微微起伏,看来像是因为疲倦睡着了。
“鹤呢?”重云眼皮一跳,才后知后觉发现少了一个人,“他没跟你一起上来?”
“他在设置防线,蒲霄被我困在下面了。”段尘在同判官一道下到裂谷谷底之时,看到周围骤然升起的浓雾,便知道中计了,他同蒲霄打过交道,知道蒲霄的手段可谓是防不胜防,他当机立断往鹤周身几处大穴拍了几下,封住鹤的五感,让他陷入一片混沌与虚无中,方不受心魔所扰。
闻言,重云眉心一紧:“蒲霄这个祸患,不除掉真是让人寝食难安。”
段尘短促地笑了一声,在接收到重云诧异的目光时,笑意收敛:“你有什么好办法?”
“你说呢?”重云挑了挑眉,神情自若地与段尘对视,“你是用什么将他困住的?”
段尘从不说谎,既不屑这样做,也懒得这样做。他如实说道:“我的原身。”
段尘的原身,便是无相寺大雄宝殿里那盏长明佛灯,佛灯自铸成之日起,已燃烧了千百年,最后带着无数人的愿力降世,拥有清除世间一切污秽的力量。
重云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他曾经问过段尘的那个问题:“若是这世间的污秽都被消除殆尽,你当如何?”
那时段尘的回答是:“不知。”
但他也说:“或许那个时候,我早就不在了。”
重云自然不会允许这种结果发生,他盯着段尘如古井一般沉静的眼底,一字一句问道:“当初问你的那个问题,你的答案变了吗?”
“什么?”
“若是这世间的污秽都被消除殆尽,你当如何?”
段尘的身子猛地一僵,眼睛倏地睁大,平静的面庞上有三分茫然,他微卷的长睫颤了下,还未开口,便听见重云说:“你若是还是那个答案,那我现在便下去将蒲霄杀了。”
重云的心魔是蒲霄制胜的最有力武器,他根本杀不了蒲霄,他们两个人都知道。
这无非是一个变相的威胁,言下之意是:你若是最终要死,那我就先死在你面前。
段尘对他这有些任性的威胁感到有些荒谬,但更多的是对重云的心意的触动,他想起霍清苓的话:“段尘,你要学会解释,不要什么都埋在心里,没有人有义务去了解你。”
段尘不再沉默,他抬起手揉了揉重云鬓角散落的细碎头发,摇了摇头:“不是那个答案了。”
重云一直紧绷的心弦在一瞬间松懈下来,他漆黑如墨的眼睛里霎时绽放出明亮光彩,他听见段尘一贯清冷的声音说道:“我会活着,和你一起。”
和你一起行侠仗义,浪迹江湖,却不再斩妖除魔,因为那时的世间,已无污秽。
重云笑了起来,一步上前紧紧地抱住段尘,他深埋在段尘的颈间,他感受到段尘有一刹那的僵硬,脖子上蔓延到耳根处都是一片绯红,但段尘很快便放松下来,伸出手搂住了他。
他闻着段尘身上熟悉的檀香气息,声音因为鼻子被压住而有些嗡嗡的:“你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