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 上(212)
旁人的谈笑声, 风过密林的沙沙声, 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声响,全都抛在了脑后。梁峰木然的走着, 步速不快不慢, 每一步, 都似走在刀尖之上。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唇瓣变的惨白,可是他依旧没有停下,就这么执拗的跟上了队伍。
从凉亭走到湖边,三里多路程,只花了不到一刻钟。司马越疾行如奔,走得满身是汗。那股催人亢奋的燥意渐渐消散,变成了让人酩酊如醉的舒畅。在侍女的搀扶下,他登上了停在岸边的楼船。
这船也是特制的,在这个小小人工湖中,显的过大了一些。然而湖中微澜根本无法撼动浮船,山间水汽氤氲,凉意沁人心脾。
被汗水浸透的衣衫逐渐变冷,正好符合服散之后的寒衣、寒卧。也不更衣,司马越敞怀箕踞,不顾仪态的坐了下来,又令老道和那些跟随的陪客一同上船。乐声再次响起,饭食也流水一般的摆上了席面。
服散之后是需要大量进食的,而且只能吃寒食。司马越也不顾别人喜好,吩咐摆上的都是美味冷食,足够他饕餮享用。
狼吞虎咽吃掉了几碟,司马越这才从舒了口气,感觉今日所服丹药实在灵验。不过当场赏赐有些失了身份,看来还是要建道观奉养这位仙师才行。
目光随意一扫,他注意到了坐在一旁的那个孤冷身影。不知是不是自己慢待的缘故,侍从只给梁子熙分了个末席,桌上的餐点也不算丰盛。那人只是呆坐席间,似乎没怎么动箸,面色白的惊人。
司马越放下手中酒盏,开口道:“梁太守怎么用的如此少?可是酒菜不合口味?”
梁峰像是呆了一下,才慢慢放下筷子,拱手回道:“下官体虚,用不得太多。”
这话,倒不像是撒谎。看着那人瑟瑟微颤,唇白眼青的样子,司马越才反应过来。难不成是刚刚那段路,让他累出了毛病?这身体,着实弱的可以。
又想到刚刚老道的判词,司马越唇边笑意更浓:“梁君体弱,还当好好将养才行。对了,听闻你手下有不少羯胡,可有此事?”
“是有。”梁峰低低喘了口气,才让声音稳定下来,“胡人桀骜,若是放纵,终成祸患,不如收用之。”
司马越灵光一闪:“这可是你祖上梁公传下的法子?”
梁峰的先祖乃是曹魏名臣梁习,而梁习一生最大的功绩,便是治理并州,让州内匈奴、鲜卑尽数归服朝廷。也正因此,他被曹魏两代帝王重用,得了天下第一能臣的美誉。若是这梁子熙学了当初先祖的能耐,岂不对症并州乱局?
梁峰垂眸道:“正是家祖所传。”
司马越哈哈一笑:“果真是能臣之后……”
说着,司马越的视线在梁峰身上绕了一遭。这样一个病的半死不活,又着实有才能的人,似乎真的可用?劳心劳力几年,说不定不用自己动手,他就先死在榻上了。届时再把整顿好的并州收拢在手,岂不一举两得?
话锋一转,司马越板起了面孔:“只是上党这两年来,赋税实在不足。又有传言,乐平国受到兵马袭扰,可有此事?”
梁峰脑中已经嗡嗡乱成一片,但是他的死死咬住了牙关,支撑着仅剩的清明:“流民太多,又要支撑大军后路,上党亦无多少余粮,下官多次禀明朝廷,只盼减免赋税。至于乐平国,乃是清缴匪患,由温泰真接任县令……”
他顿了一顿,缓缓俯下了身去:“上党地危,下官呕心沥血,只为保壶关陉道,守王都平安。一片赤诚,还请太尉明察。”
这一拜,可是实实在在的稽首正拜,长跪不起。看着那瑟瑟发抖的单薄脊背,司马越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得意之情。他是重名士,甚至对那些呵斥过他,放诞不经的家伙也以礼相待。但是那些出身卑微的狂士,终归只能在他府中为僚为属,并不能出任官职。在他心中,能够任官,尤其是这种州郡二千石高位的,仍旧只有上品出身的阀阅子弟。
而那些身家稍有不足的,也要对他唯命是从,忠心耿耿才是。至于什么气节、才干,永远都只是摆在面上好看的东西。
因此,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这个跪求来的实在。
捻须微笑,司马越轻飘飘道:“子熙何必如此?上党之功,孤是看在眼里的。那些钱粮的事情,自可允了,无需忧虑。只是并州兵危,还当派些朝中人马,驻守才是。”
这是什么意思?失去了以往敏锐的观察力,梁峰木然直起身形,不知如何作答。见对方面上恍惚,司马越也不解释,摇头叹道:“子熙怎地汗出如浆,可要唤医者?”
梁峰这才觉出,自己脸上身上已经净是汗水,他抬袖轻轻在面上一拭:“天气炎热,下官不堪暑气……”
“既然如此,便早些歇息吧。来人,送梁太守出苑。”都病成这副模样了,司马越又怎会耐烦他留在这里碍眼?
面对这“体贴”的逐客令,梁峰垂下了眼帘,再次谢过。才缓缓起身,随着侍者向来路走去。看着那有些摇晃的身形,司马越哂笑一声,看来王夷甫的主意不差,这并州,倒是可以依计施为。
只是短短走了下神,他就笑着转头,对身边诸人说道:“今日既得仙长光临,自要谈玄说法。来人,取觞来。”
这是要曲水流觞。下面陪客顿时来了精神,摩拳擦掌,只想讨主人欢心。一旁老道也悠然抚须,没了那个碍眼的佛子,他就能大大方方占据东海王身边要位。就像当年成都王身旁的仙长一般,享尽荣华。
所有人,都把那个离去的身影抛在了脑后,再一次投入了欢宴之中。
梁峰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显明苑的。当一脚深一脚来到牛车旁时,青梅惊呼出声:“郎主,你面色怎地如此差?”
梁峰一言不发,登上了牛车,青梅不敢怠慢,立刻下令回城。要尽快寻到姜医生,为郎主诊治才行!
然而牛车只行出了几里,梁峰突然低喝一声:“停车!”
吓了一跳,但是车夫也是部曲出身,反应极快,立刻让牛车靠边停下。也不等车驾停稳,梁峰便冲出了车厢,跌跌撞撞前行几步,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那些冰冷的佳肴,变成了酸臭粘液,冲出了喉腔。这是晕车?不,梁峰只觉得恶心透顶。为了刚刚那场宴席,为了跪下稽首的自己。他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何要对那愚蠢透顶的司马族裔屈膝?还有那让人难以忍受的心瘾。浑身的不适,似乎都凝在了一起,让梁峰恨不得把肝胆都吐个干净!
青梅吓坏了,呜咽着拍打着梁峰的背脊,想让自家郎主能够稍稍舒服一点。然而这微不可查的抚慰,又有什么用处?吐了个干净之后,梁峰并没有回身上车,甚至没有接过绿竹递来的清水漱口,就这么满嘴苦涩,摇摇晃晃向一旁的林中走去。
他要去的是哪里?梁峰其实也不清楚。脑中的混沌彻底被催发了出来,他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里不是北京,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地方。他的爱车停在哪里?庆功宴应该摆上了,这次老爷子是不是又会派人来削他?
脚下一绊,他扶住了身旁的树干,长长的袍袖垂在了眼前。梁峰有些困惑的伸出手,扯了扯袖口。然而还没弄清为何穿着这个,一阵低低的琴声随风飘来。
就像被吸引了一般,梁峰向着林中更深处走去。穿过了一片阔叶桐树林,一个小小的石台出现在面前。光洁大石上,坐着一位老者,须发皆白,满面皱纹,看不出多大年纪,只剩垂暮老态。他的衣衫都是麻织,前襟也未合拢,露出了干瘪的胸腹,脚旁,还放着一个倾倒的酒壶,也不知是不是喝了个干净。在他胸前,还抱着一把乐器,长颈腹圆,是柄弦乐。
梁峰怔怔的看着面前的老者。那不是他习惯的打扮,不是寻常山村里的老汉。相反,那老者就像从历史剧中走出一样的,带着无法磨灭的沧桑和真实感。
“郎主!这里是别家庭院……”一个急切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梁峰扭过了头,看到一个十来岁的丫头,也是钗裙模样。
他是谁?他们又是谁?那些麻木混乱,突然有了方向,梁峰抖了起来。是了,他不再是那个梁峰,不再是那个出生入死的刑警。他是梁丰,是上党太守,是梁府主人。他来到了这个世界,已经三年……
他为何要停在这里?
胸中,塌了一块,梁峰只觉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为何,他还要停留此处?!
正当那黑暗汹涌扑来时,石上老者突然开口:“你可要弾弹?”
老者递出了怀中的乐器。
看着那乐器半晌,梁峰走了过去,把它接在了手中。那不像是平时所见的琵琶,更圆,也非竖抱,而是能像吉他一样,横抱胸前。只是弦非六根,四道有柱,像是某种琵琶的变形体。把那冰冷的乐器抱在怀中,梁峰呆了半晌,弹了起来。
没有拨片,也不熟四弦,梁峰弹的凌乱。他弹的,也非古曲,而是一支久远的流行歌曲。那时他们把歌改成吉他曲,几人围在一处,大呼小叫,纵酒当歌。那歌声肆意轻狂,又放荡不羁,还有远江湖的豪迈和惬意。他弹的极熟,每每都能换来满堂喝彩。
然而现在,曲不成调。
这不是他熟悉的乐器,这不是他熟悉的时代,这也不是他可以纵歌,亦有人应和的地方。
叮的一声,琴音中断。梁峰就像失了魂魄一样,呆立原地。是了,他回不去了。
止不住双手的颤抖,他把那琴递还给了老者,踉跄转身,想要离开。然而这时,琴音又起!
那不是单纯的乐声。四弦嗡的一震,发出巨响,就如临涧长啸,随后,曲调一转,浊浪击岸,鹤翔孤野,变得洒脱出尘,似大笑长歌,似横剑人间。
梁峰猛地回过了头。那曲调,是如此的熟悉,恰如他刚刚想弹之曲。然而那音律,又是如此陌生,比自己听过的原音更加浩荡,更加洒脱,如褒衣博带的高士,行云踏风,醉酒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