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 上(24)
“父亲大人!”今天梁荣精神多了,步态依旧那么故作沉稳,只是步速略快,都快赶上小跑了。
看着那张红扑扑的小脸,梁峰笑道:“荣儿吃过饭了吗?”
“孩儿吃过了,还练了三张大字!”梁荣赶忙答道。
“真乖。这边坐,给为父说说,你的学业如何了?”跟孩子谈学习,是个永不过时的话题,梁峰随口问道。
梁荣果真来了精神:“启禀父亲大人,孩儿刚刚背熟了《孝经》!”
看着梁荣闪烁着“考我考我”的期待眼睛,梁峰吞了口唾液。就前任残留的那些记忆,他勉强还能记得些四书五经的内容,但是《孝经》实在读的太早,根本就没个囫囵印象,如何考校别人?而且四岁背完《孝经》,这学业进度是快还是慢?完全没有概念啊!
堆出些温文笑意,梁峰颔首道:“不错,开始学《九章》了吗?”
梁荣小脸立刻有点垮:“还没学到诗……”
等等,《九章》跟诗有什么关系?
似乎看出了父子之间一瞬的尴尬,跪在梁荣身后的朝雨轻声道:“郎主说的恐怕并非《楚辞章句》,而是《九章算术》。”
《九章》一般是指《楚辞章句》中屈原所著的九篇作品,根本就不是蒙学教材。相反,《九章算术》则是幼童启蒙的经典著作之一。《礼记·内则》里说,六岁,教以数目与四方之名。因此《九章算术》的第一章 “方田”,往往五六岁就开始学习。梁荣如今才四岁,学“方田”尚有些早,但是有此一问,算不得太奇怪。
没想到梁荣的乳母会帮忙解围,梁峰有些好奇的打量了一眼这个双十年华,容貌平平的女子,问道:“梁荣的蒙学是你教导的?”
梁丰的妻子早就过世,如今后院也没其他女眷,梁荣启蒙教育的选择范围自然有限。
“正是奴婢。”朝雨欠了欠身,柔声答道。
“你学过《九章算术》?”
“略知一二。”朝雨答的谨慎,但是面上并无慌乱或是自满的情绪,教养相当不错。
梁峰也没多问,随手拿起一卷竹简,递了过去:“算算这卷,看数目可对?”
弄不清楚郎主的意思,朝雨双手接过了竹简,打开一看便觉有些诧异,这居然是庄上的账薄。不敢怠慢,她飞快扫过一行行数字,嘴唇轻动,不一会儿就看到了最后一行。闭目想了片刻,朝雨睁开双眼,道:“启禀郎主,此卷数目并无差错,但是有两处似乎做过更动。”
说着,她伸出手在两处数字下轻轻一划。梁峰打眼看去,果真如朝雨所言,上面似乎是从“一”改成了“三”的样子。都是小写数码,想要在账上作梗,实在简单至极。然而一个乳母都能看出不妥,还精通心算,这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了。梁峰不由有些好奇,问道:“你的数算是跟谁学的?”
“启禀郎主,奴婢的祖父嗜好数算,因此奴婢才学了些。不过所学不精,《九章算术》只读到‘方程’一篇,‘勾股’并未读透,‘衰分’亦有些懵懂。”朝雨面上似乎有些羞赧,低声答道。
梁峰:“……”
他可不记不清楚《九章算术》都有哪九章,但是“方程”、“勾股”、“衰分”还是能听懂的。这差不多是初高中内容了吧,还叫所学不精?
“你祖父是否还建在?家中还有精善数算之人吗?”梁峰顿时来了兴趣。这时代,知识被少数人垄断,因此依靠的也是家传,没有亲人的身传言教,很难自学成才。一个“嗜好”数学的人,他的子孙懂这方面知识的概率也非常大。
“家祖五年前便以故去。”朝雨也发现了梁峰的意图,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数算一技,两位从伯父也得了真传,只是天资稍欠。除此之外,祖父还有几位亲传弟子,可惜奴婢离家已久,并不清楚这几人的近况。”
这分明是一个数学世家了啊,朝雨还要来梁府做乳母,估计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梁峰立刻燃起了希望,追问道:“不知你那两位从伯父是否任官?能否请他们前来梁府,担任宾客?”
此刻,朝雨又如何看不出,郎主是有心想要招募精通数算之人。她家确实算不得富庶,祖父痴迷数算,不善营生,两位从伯父性格软弱,连带从兄都没什么前途。她进入梁府担任乳母,已经是家中数得上的差事了。要知道乳母地位可不算低,如果梁荣继承了梁府,她也能“母凭子贵”。
然而再怎么说,这也是奴婢,如果能当上宾客,又不一样。之前梁府还有颓败的迹象,但是郎主大病之后,突然有了重振梁府的意思,手腕看起来也不差。若是能恢复前朝梁公那样的身份地位,怕也是上品门第。来梁府不论是担任宾客,还是教小郎君数算,都比做个平头百姓要强上许多。
想到这里,朝雨面上带出了点笑容:“两位从伯父都未任官,奴婢可去信问问。”
“尽快写信,我差人送去。”一锤定音,梁峰干脆答道。
梁荣在一旁困惑的眨了眨眼睛,闹不清话题是如何转到这上面的。梁峰这才想起儿子,伸手抚了抚他头上的总角:“荣儿也要学些数算、骑射的本领,君子六艺,不要偏废才好。”
这该死的年代,诗书读的再好恐怕都是白搭,还不如好好锻炼身体,学好兵法、经济之道,才是活命的本钱。
梁荣不知梁峰心中所想,但是父亲和颜悦色,还是让他激动的小身板直颤。又闲聊了两句,梁峰才让朝雨带小家伙下去了。
揉了揉有些昏沉的脑袋,梁峰还想再看几册简牍。绿竹已经眼疾手快端上了一个木盘,小声劝道:“郎君,该用些粥点了。”
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吗?然而梁峰发现自己实在吃不下东西,胃里就像堵了个秤砣,沉甸甸、冷冰冰的,让人食欲不振。实在是绿竹殷切的眼神不容拒绝,梁峰勉强喝了小半碗豆粥,就放下了碗箸。
“只用这些吗?”绿竹脸上的不甘简直溢于言表。
梁峰用绢布擦了擦唇角,问道:“外面的杖责完了吗?”
这是转移话题,但是对小丫头相当管用,绿竹恨恨道:“已经拖下去了。这两个刁奴,简直欺人太甚!幸亏弈延眼尖,才没让他们逃过去……”
“以前是疏于管教,才让他们忘了形,今后还要好好管教才行。”梁峰淡淡道,“绿竹,去拿两卷书简,带回去慢慢看吧。”
这是要回屋休息了吗?绿竹立刻抱起了梁峰指点的书卷,殷切道:“郎君快些回去吧,躺着看书也轻松些。”
梁峰笑了笑,压抑着胸腹内持续不断的闷痛,一步一挪,缓缓向卧房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史记原名太史公书,东汉时期外界就开始流传了,不过大热还是在唐代。兵书古代也不是谁都能看的,梁少这是占了家世的便宜。
第23章 丹石发动
弈延在营房待了整整一天。操练新兵, 修整营房, 让那些庄汉们学会基础的命令, 着实花了不少心力。身体上的疲惫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首次领兵带来的精神压力。这可是主公的家底,不容轻慢。
因此当他回到主院时, 天色已经渐晚。一进门,就见绿竹靠在窗下,拿着针线静悄悄缝补着什么,主公则躺在里间的床榻上,身子侧卧, 面容被纱帐掩盖。
弈延走到了绿竹身边:“主公睡了多久?”
“有一个时辰了吧。”绿竹探头看了眼漏壶, 对弈延道, “你在这边守一下,我去端药来。”
弈延点了点头, 在门边坐下。昨晚并未睡好, 今天又操劳了一日, 就连他都觉得有些疲惫。不过这些不算什么, 只要主公需要,再苦再累他也能抗住。目光不由自主望向床榻方向,谁料这一眼,突然让他面色大变,起身向里间冲去。
睡梦中,梁峰觉得有雨点滴落,淅淅沥沥,淋在身上,让他浑身冰凉,呼吸发闷。很快,那冷意变成了更为难熬的瘙痒,就像蚂蚁爬在身上,钻入骨髓,让他想要大声吼叫,抓挠胸膛。一股邪火冲上心头,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用尽全身力气,想要从梦境中醒来。然而有什么东西蒙在了眼皮上,就像被癔着了一样,他陷入了无休止的挣扎之中。
“主公!”
一声低呼在耳畔炸响,梁峰猛然睁开了双眼。他正躺在床榻上,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有一双苍蓝色的眸子焦急的注视着自己。因为太近,他几乎能在那浅色的瞳仁中,看到自己苍白憔悴的面孔。
用力喘了一口气,他挤出两个字:“弈延?”
“是我,主公!”弈延跪在床边,急急道,“你癔着了吗?该含些槐叶驱邪!”
梁峰胸中生出了一阵烦闷,挥了挥手:“绿竹呢?”
“她去厨房端药了。”
闻言梁峰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估计有六七点的样子。自己居然睡着了,难怪会做恶梦。强撑着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他虚脱的靠在床头,抿了抿嘴唇:“取些水来。”
弈延噌的一下站起身,跑到矮几旁倒了杯水,又跑了回来。梁峰这时连抬手的力气都没,只能微微倾身,想就着杯子抿上一口。弈延见状连忙把茶盏凑了过去,小心翼翼的控制着杯子的角度,喂梁峰喝水。
温热的水流滑入口腔,喉中干痒终于消退了些,但是心中的焦躁却没有丝毫减少。只喝了几口,梁峰就侧过了脸,问道:“今天你们都干了什么?”
弈延下意识的看了眼对方还有些干裂的嘴唇,但是很快,他就回过神,答道:“下午带他们清扫了一下营房,还操练了队列。”
当做营房的屋子是昨天才收拾出来的,正好可以把守主宅门户,又能遥遥相顾后面的庄园。只是那几间房屋年久失修,比草屋强的有限。真正要住人,估计还要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