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格里(3)
大漠异域风情以及那份源于旷野的张扬在“她”的身上体现得太过明显,即使有意收敛,但是名为“自由”的气息依旧铺面而来。
自由么……
谢流庭眸眼微垂,须臾后抬眼,唇畔浅浅挂上一个清润的笑。
“失礼了。”男人嗓音低沉又半透着从容,“王妃姿容绝世,孤不小心看着了迷。”
“——王妃可会介意?”
这是什么意思?
桑岚纤长的眼睫微微颤了颤,紧接着轻声回到:“……不。”
“那便好。”谢流庭低声笑了笑,继而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还未曾做过介绍。”
“孤名谢流庭。”
——这人倒是没有在姓名后面加一些地位之类的后缀。
不过双方的姓名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之所以这么问,八成是出于礼数的缘故。
启程来到大晟之前,桑岚对于这位彧王的了解除去病弱,便是这人刻板且固执守礼。但就在方才,这位彧王还一本正经地夸赞过他的样貌,此举虽称不上轻佻却足够令人意外。
然而这人转头就做出这幅板正守礼的模样,实在是令桑兰有些反应不及。
“桑岚。”
虽然与长姊的名字读音相同,但在介绍时,桑岚却不知怎的私心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桑岚、桑兰——这是在归顺大晟之后阿父重新为他与阿姊取的名字,桑姓译自本姓乌泽图尔,为阿姊取名为兰,是希望她品性高洁、坚定勇敢,而“岚”字在大晟语义中为山风之意,阿父希望他永远自由如山间之风、透彻如晨晓之雾。
或许是远离故土,桑岚难免因为一些他物忆起熟悉的亲人。
“是个好名字。”一道温声的赞叹不着痕迹地换回了桑岚的理智。
他掀起眼皮乍然看向眼前的谢流庭,那人面上始终挂着宽和的浅笑,一眼望见只觉得这人亲切友善,但或许是出于草原人野性的直觉,桑岚敏锐地捕捉到眼前这人藏于骨子里的疏冷。
脊背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这里不是漠北,不管是面对什么样的人,他也断不该在与对方交谈时轻易走神。
其实这原也不过是件小事,但桑岚神经紧绷到了一定程度,便不受控地开始将一些细节之处无限放大。
谢流庭看着眼前显得有些紧张的人,凤眸中溢出些无奈的笑意,“王妃一路舟车劳顿,定是乏了,不若今晚便早些休息,孤且唤人来为你梳洗。”
随后,又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部,话语中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不避讳:“孤患疾已久,如今这副模样恐怕难以行事,便不多叨扰王妃了。”
说着缓慢操控着轮椅向着门口行去。
“等等。”
意料之外地,谢流庭听见他这位从始自终便少言寡语的王妃低着声开口了。
“你不在这休息么?”
桑岚见人转身就走,还在疑惑着这人大晚上的要去哪里休息,但又忽然想起这人是个王爷,王府上下哪个房间不是对方想住就住?然而还没等后悔,就见那人依言转过头来。
蓦地对上那双寒潭似的眸子,桑岚到嘴的“王爷”莫名其妙打了个弯儿,一出口时竟变成了——
“夫君。”
这下不只是谢流庭愣住,连桑岚也忍不住燥了个大红脸,他张了张口,连忙补救道:“王爷。”
谢流庭实在没忍住笑了,真实的笑意一点点渗进那双漆深的眼眸,连那副略显凉薄的嗓音里都含了几丝笑,“王妃可是愿同孤一同就寝?”
桑岚难得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眼见这人停在原地,似乎非要他给一个答案,他抿了抿唇,应声道:“愿意的。”
谢流庭不由地觉得这位漠北的公主、他新晋的王妃着实有些意思,分明挽留的人是她,此时抿着唇闷闷不乐的人也是她。
“当真?”他难得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当真。”
这一次,他的小王妃抬起头,微微扬声回应了他。
真有趣。
“那便有劳王妃了。”谢流庭笑着重新扭转了轮椅。
新婚之夜新郎不在新房留宿,确实容易引起他人非议,这位初来乍到的小王妃大抵也是存在着此类的担心。
罢了,谢流庭指腹轻轻摩挲着轮椅的把手,无声地叹了口气。
*
一夜相安无事。
次日桑岚醒来时,谢流庭已经不在身侧。昨晚俩人入睡时用被褥隔开了一条分明的界限,而属于谢流庭的那一侧已经变得冰凉。
这一晚他顾及着身份的缘故起先并不敢睡得太深,但到了后来实在是抵不过疲惫便睡了过去,但好在他是合衣睡的,今早醒来时衣着完整,也未见卫兵之类的人冲进来捉拿他,想来身份应未被人发现。
思及此,桑岚缓缓地松了口气。
第3章
洗漱完毕,桑岚被贴身婢女按在梳妆台前整理发髻。
虽然早先就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亲眼看着自己穿上大晟女子的着装,桑岚还是稍微有些不太适应。
大晟民风开放,女子衣着并不要求保守,再加之贵女们的服装多以轻纱、锦缎为主,贴身时柔顺得恍若无物,难免让桑岚有些不大适应。
抬眸看着铜镜中被迫绾发并点上珠翠的人,桑岚忍了又忍,最终实在是忍无可忍,趁着无旁人在,长长地叹了口气。
若是在漠北,他根本无需经此一遭,每日只需简单将长发束起即可,就算是阿姊,往日里的发型也并无这许多复杂的样式。
“殿下,暂且忍耐这一日。”身后替他盘发的婢女看出了他的不适,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俯下身低声安慰:“过了今日,殿下在王府内应当能稍微放松些许。”
为了避免身份被人发现,同时又为了多一份保障,桑岚的贴身仆婢都是从漠北带来的可信之人。其中有侍女与护卫各两人,四人皆是武艺高强之辈,且各有精通之道。
身后的侍女名唤灼清,极擅易容之术,与另一名侍女灼华及两命护卫从影、从风皆是自幼伴着他长大的,平日里对他的关切和照顾远远超过主从之间应尽的责任,说是亲如手足也并不过分。
“我明白。”桑岚抿了抿唇,抬手阻止了灼清还想继续往他头上簪钗的动作,有些别扭地说道:“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
灼清见此,还想安慰几句,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道敲门声,紧接着灼华压着声的话语便传来:“殿下,该出发了。”
“知道了。”
桑岚站起身,最后抬眸瞥了眼铜镜中的自己。
镜中之人身着淡赭色的曳地长裙,外罩暗绣云纹的宽袖织锦衣,肘间半搭藏青色丝织披帛,一眼望去并不夺目华贵,但称得上庄重合宜。
按照规矩,婚后首日应当进宫拜见皇帝与皇后,身为王妃,他自当打扮得端庄得体,免得叫人挑了错处,是以灼清先前对他的打扮这才被他忍了下来。
好在看上去意外地并不显得奇怪。
灼清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小动作,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补充:“据说这一身是彧王一早就差人送来的,原以为会有些差距,没想到却是很合身。”
“是么。”
桑岚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这样说来,我还得夸他眼光好咯?”
打趣完见人隐有羞恼之意,灼清便开始装傻:“如若殿下愿意的话,并无不可。”
“嘁。”
*
未免误了时辰,前往皇宫的车马一早便在王府外停待着。
桑岚一踏出院外,就看见了停不远处的马车,以及一旁静候着的人。
——是他那位名义上的夫君彧王。
谢流庭今日一如昨日那般坐着轮椅,桑岚远远听上去只觉得对方的气息仍旧虚浮飘渺,唯独面色较之昨日缓和些许,大抵是刚服了药的缘故。
他分明是按约定的时间来的,却没想到这位彧王殿下竟是比他到得要早。顾及着这人的身体想来没法在寒风中久待,桑岚脚下不觉快走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