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格里(61)
心里牵挂着这事,桑岚便也不打算顺着他,只正色道:“快说。”
沉默稍许,男人很快妥协。
“念在沈小将军当日救驾有功,且骠骑将军府并未参与谋反……”谢流庭说到这时顿了顿,待到桑岚有些不耐烦地用眼神催促他时,才缓缓开口:“故收回兵权,保留虚衔。”
桑岚听到这个结果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才轻轻松了口气。
比起这些日子里听说的被谢流庭以冷酷手段连根拔除的那些贪腐的世家、暗中勾结的臣子,他对待先前身为太子一党的骠骑将军府的手段可谓称得上是仁慈。
也不知道会不会在朝堂上引发什么争议……
思及此,桑岚一双好看的远山眉不自觉蹙起。
“塔塔方才还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怎么现在看起来似乎并不开心?”
桑岚摇了摇头,凝眉道:“我只是在想,你怎么会这么做?”
谢流庭闻言只道:“塔塔同沈将军家的公子相处得不错罢?况且他应当算得上你在京中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若他处境不好,想必你也会挂念许多。”
虽说他先前让沈长星和他一起去救人打的也是或许能在事后从轻处理骠骑将军府的主意,毕竟在京城子弟的年轻一代中,沈长星也算得上是个中翘楚,品行端正且武艺高强,或许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大晟的栋梁之材。
他也知晓他的打算大抵瞒不过谢流庭,然而对方给出的解释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桑岚迟疑:“……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谢流庭含笑点了点头。
沉默片刻,桑岚有些不自在地拢了拢衣襟,低声问:“可是这般,会不会在朝堂上给你添麻烦?”
谢流庭听罢,面上闪过一丝意外,笑意肉眼可见地变得真切了许多,周身无形中凝聚起的阴暗气息也随之缓慢消散。
“无妨。”
谢流庭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塔塔与其担心这些,倒不如关心半个月后的封后大典罢。”
“封后大典?”
桑岚满脸诧异——他是真没想起来还有这回事,或者说,他潜意识里并不觉得这件事同他有关。
“嗯,午时礼部会派人来送制好的皇后朝服,塔塔试后若觉得不合身,尽管让人回去修改,还有……”
“等等!”眼见谢流庭还有说下去的趋势,桑岚连忙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谢流庭被打断后也不恼,只以为桑岚是害羞了,含笑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桑岚直觉不能直接说出理由,支吾半天,才想了理由问道:“娶一个外族人做皇后,那些大臣们应当不会同意罢?”
“塔塔无须担心。”谢流庭安抚性地朝他一笑,“我有的是法子叫他们同意。”
桑岚听罢却并没有露出他预想中松快的表情,反倒将眉头拧得更紧。
良久,谢流庭似乎从他的反应中意识到了什么,从榻上起身,随意地披上衣服后缓步向他走来,边走边问——
“塔塔这个反应……可是不愿?”
桑岚兀自陷入沉思中,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谢流庭已经走到了近前。
“不……”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谢流庭俯下身来,将桑岚困在两臂及靠背之间,唇畔的笑意已经落了下去,目色有些暗沉,“是不愿,还是不是?”
“我……”桑岚对上眼前那双凝积了浓雾的凤眼,抿了抿唇,偏开头道:“我不愿。”
随着他话落,周身的空气便霎时间形同冰窖。
“为什么?”
谢流庭的语气很平静,却给人一种风雨欲来之感。他抬手捏着桑岚的下颚半强迫式地让他转过头来,避无可避地与自己对视。
静默了半晌,桑岚缓慢地攥紧了身侧的衣料。
“谢流庭,我想回家。”他咬了咬牙,直白地对上谢流庭的眼:“如果真当了皇后,我就没法回家了。”
皇后的身份太过沉重,一旦接受,便很难摆脱。
他不愿以女子的身份囿于后宫,不愿成日抬眼便只能望见高高的宫墙,自然也就不可能做什么皇后,亦不可能……一直留在谢流庭身边。
“塔塔的意思,是要离开孤的身边。”谢流庭沉着声,“对么?”
不待桑岚回答,谢流庭便继续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定然不是忽然之间产生的想法,那么便是一开始——”
“自打一开始,塔塔便从未想过要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若不是今日提起,塔塔又打算何时告诉我?又打算以何种方式悄无声息地离开我的身边?”
“塔塔前些日子同我许下的承诺,亦尽是谎言,是么?”
男人面色似乎平静如常,唯有说话的语调逐渐加快,甚至藏入了不易察觉的颤抖,到了后面,便隐隐可闻山崩玉碎之势。
似乎只需要桑岚回答的一句“是”,便能将眼前这个素来沉着稳定的人彻底击溃。
桑岚看着他的模样,心底生出些不忍,但最终还是垂下头,握紧了拳默认了他的话。
谢流庭见状,搭在桑岚身侧的手掌缓缓收紧,伴随着一声轻响,那实木的扶手竟被他生生捏碎折断。
“是么……”
不顾被扎伤后流血的手,谢流庭缓慢地直起身,他清俊的面容上竟奇异般地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他说出的话轻如云雾,却清晰地传到桑岚的耳畔——
“可若我要以整个漠北为质呢?”
“什么意思?”
刹那间便领会了对方话中的意思,桑岚颇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眸。
他的这副模样像极了受惊的动物幼崽,可怜又可爱,谢流庭垂在身侧的手掌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血液便顺着他曲起的指节坠落在地,一滴一滴汇成一片小小的血洼。
片刻后,他抬起手掌,沾血的指腹在桑岚颊侧用力蹭过,留下一道鲜明的赤色痕迹。
“塔塔若想漠北草原拥有长久的和平,就留在我身边,做我的皇后。”
“除此一条,别无他路。”
在桑岚面前素来温润亲和的人,此时却用最着温柔的语气向他说出最残忍而冰冷的话语。
桑岚因着他的话脊背生寒,浑身止不住地紧绷起来。
但是——
“你不会。”
桑岚声音很轻,语气却是十足的肯定。
“塔塔又怎知我不会?”
桑岚没说话,反而抬起琉璃般透彻的眼一眨不眨地望向谢流庭。
——似乎一切强作的伪装,都能在那双眼中无所遁形。
男人与他对视半晌,忽地抬手遮盖住了他的视线。
“塔塔,当是我求你……不要惹我伤心,好不好?”
谢流庭的声线连带着他捂着桑岚的掌心都有些无法抑制生出颤抖,桑岚闻言,心中骤然一痛,然而他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似乎从桑岚的举动中感受到了他的决心,谢流庭没再说话。
然而就当桑岚以为对方已经沉默着接受了现实之时,后颈却忽地传来细小的疼痛感,紧接着他便眼前一黑,恍惚间便要陷入昏迷当中。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桑岚依稀从极遥远处,听见了一声很低很低,仿佛夹杂了千百种复杂情感的叹息。
第38章
桑岚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带着某种预感睁开眼,举目远眺——面前是熟悉的、一望无际的草原,凌冽的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浅草弯腰,如海浪一般一层一层地叠过他的脚腕。
牧民领着牛羊从他身边走过,在此起彼伏的叫声中他竭力仰头去看——再远一点的地方,应当就是漠北的皇城,他自小生活的地方、他的家人所在之处。
眼前的场景是那般生动而真实,仿佛他真的跨过遥远的土地,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