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格里(43)
彼此先是端着假面互相问候了几句,又说了些客套话,随即在谢流庭不动如山地东拉西扯之后,谢炀便稍微有些坐不住地进入了正题。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微微抿了一口,随后才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听闻彧王妃前些日子落了水,回府后便得了温病,如今身体可还安好?”
“劳四哥关心,王妃身体已无大碍。”
谢炀闻言松了口气,紧接着又问道:“如此便好,说起来,王妃此时应是在府中,为何不一同来见孤?”
“王妃今日早间出游有些乏了,此时尚在午憩。”谢流庭置于腿上的双手随意交叠,偏头似笑非笑道:“四哥可是有事?”
分明正是为了此事而来,到了真要开口的时候,谢炀竟不知为何罕见地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猛地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平稳置于主座上的谢流庭:“你应当知晓吧……不,你绝对知道……你分明知道的!彧王妃他是——”
“四哥。”
谢流庭音量不高,却在话音落下时轻易就让谢炀住了嘴。
那双藏了深渊般的凤眼此时轻轻抬起望向不远处的谢炀,“出门在外,还请四哥谨言慎行。”
“至于先前四哥看见了什么,还烦请忘了。”谢流庭笑意翩翩,说出的话却让谢炀心底一冷。
“毕竟,如数月前春蒐时那般的巨熊袭人事件,四哥定然也不想经历第二次罢?”
几乎是谢流庭话音刚落,谢炀便猛地睁大了眼。
说起那件事,他至今仍然心有余悸,自那以后,他也再也未曾出门射猎过了,而他暗中寻找想要杀他的人数月也并无任何结果,虽说他心中有所猜想,不过此时听见谢流庭的话——
谢炀咬牙,艴然质问道:“之前的那件事,是你——?”
谢流庭勾了勾唇,继而微微扬眉,神色看起来有些惊讶:“看来之前跳入湖里也没能让四哥变得清醒啊,四哥看人还是这般浅显。”
“……你什么意思?”谢炀有些不爽。
“孤与四哥无冤无仇,四哥缘何这般揣测于孤?”
谢流庭执起茶盏,轻轻吹开其上升腾起的轻烟,眉眼低垂,温言道:“四哥不妨想一想,究竟是此前同谁起了冲突,亦或是…无意中捏住了谁的把柄?”
他的话让谢炀一时间脸色微变,而变换的神色在几经翻转后终于被竭力维持的平静所取代。
到底是生在皇家的人,谢炀也并非真正的傻子,他沉下面容一甩衣袖,又重新坐回了椅上。
“所以呢……”他忽地抬头,只是面色不如一开始的急切,反倒多了些沉淀:“你是打算要帮他遮掩了吗?”
“四哥这是何意?”谢流庭微微一笑,“臣弟愚钝,恐听不懂皇兄所言。”
谢炀闻言,难得抬眸直视眼前端坐着的男人——从前他便因谢流庭的出身而瞧他不起,如今看来,这人在各个方面都一如既往地惹人不快。
良久,谢炀收回了视线,低声:“看来你对他的身份是真不在意。”分明握着一个再好不过的把柄,男人看起来却并不愉快,甚至还隐隐有些失落。
“既然五弟听不懂,那么带句话总是可以的罢?”谢炀再次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嘴角。
谢流庭微微颔首:“四哥请说。”
“帮我同彧王妃带句话,就说——”谢炀垂下眸,视线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上。
先前在湖里,他便是用这只手,亲手揭开了那个人藏起来的秘密。
“孤以皇子的身份作保,绝不会将他的事情泄露分毫。”
第28章
“怎么不再继续你原先的遮掩了?”
桌案后,威严的帝王身着常服面容带笑,却没有因此而削减他身上的威势,反倒衬得他周身的气势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儿臣故犯欺君之罪,还请父皇责罚。”
位于一整个御书房中心的年轻男子环袖拱手,姿态恭谨,然口中说着请求责罚的话,言语间却未见卑怯之意。
“好一个欺君之罪。”炆帝哼笑一声,扬袖一拂膝,“朕若要治你,便不会容许你作出那副模样这么多年。”
“——难道你当真以为,就凭你母亲的那些人脉与旧识,能够如此长期地为你遮掩、甚至不泄露分毫?”
“儿臣知晓,多谢父皇。”
谢流庭语气温润却平淡,低垂着眼,却在回复了这一句话后便不再出声。
他自然是知晓的——帝王手眼通天,在这深宫之中有什么是对方有心却仍旧无法知晓的?无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既然他这位名义上的父皇暗中关注着他,那么一定也知道他曾经的处境。
或许,这其中的许多事亦有对方的默许。
然而直至他成年,才得到了些兴许是出于愧疚的补偿。
炆帝默声看了谢流庭片刻,这才缓缓开口:“这么多年了,怀策还在怪朕吗?”
“——怪朕不愿废了皇后,为你母亲讨个公道?”
“儿臣不敢。”
谢流庭抬眸,他神色波澜不惊,看起来人就是一副芝兰玉树的如玉公子形象,看起来亲善又无害。
但就是这样的人,此刻身上少见地显现出了几分沉郁。
“那是父皇的选择,儿臣若要质疑,便是僭越。”
炆帝眸光晦涩,置在椅侧的手轻轻摩挲了一番檀木制的把手,继而沉声:“今日不论君臣,只是父子——在朕面前,怀策也稍微坦诚一些,如何?”
“儿臣所言并非假话。”谢流庭收了行礼的姿势,目光谦和地指向桌案后的炆帝:“儿臣并未怨怪于谁,仅是想让当年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利益的权衡儿臣并非不懂…若说天真也罢,但这是儿臣自己所选的路。”
这一次,炆帝着眼看了他很长时间。
空旷的室内安静了很长时间。
“朕曾一度以为,你既不像朕,又不像你母亲。然后来看你为人处世长袖善舞、亲善温和,还以为是终于似了你母亲。”
炆帝直起身子,从目光中能够看出似乎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但如今看来,你这硬倔到底的性子,倒是同朕年轻时别无二致。”
“罢了。”
炆帝抬手一挥衣袖。
“即是自己选的路,便自己走完它罢。”
炆帝背靠着高椅,将目光放在远处,面露思索:“看来你是知晓朕看重你,今日才敢这般对朕说话。”
“并非如此。”谢流庭微微垂眸,却并未作过多的解释:“多谢父皇成全。”
“莫要谢朕,你往后要走的路,朕不会帮你。”
“……说起来。”
“那彧王妃朕瞧着是个不错的孩子,朕见自她来以后,你倒是有些许改变。”炆帝微微眯了眼,好奇道:“你会提早这般,不知可有她的因素在?”
“并无。”
谢流庭眉眼压低,温和的嗓音少见地透露出几分冷硬。
“罢了罢了,你走罢,再继续说下去,朕说不准便要被你气得旧疾复发了。”炆帝甩了甩手,示意面前的人赶紧离开。
“……父皇保重。”谢流庭一顿,“儿臣告退。”
待到室内空无一人,庄肃的帝王才终于微微松懈了些,他的视线落在谢流庭方才站过的地方,饱染风霜的坚毅眉眼间隐露出些许沉寂。
良久,高高在上的帝王半是无奈地发出一声轻叹——
“长怜……离了你,朕这儿子当真是难以管教得很呐。”
“……王爷?”
“——谢流庭?”
身边人的低唤召回了男人的思绪,谢流庭敛眸歉意一笑:“抱歉,孤竟走神了…方才塔塔说到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