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157)
永远有人年轻,有人老去,南荣遂钰也终究垂垂老矣,化作一抔黄土。
萧韫见遂钰不再出声,觉得不对劲,下意识伸手寻找他的脸,想让他面对自己。
指尖还未触碰到熟悉的温度,遂钰率先动了。
他猛地起身,向前快走几步,不顾萧韫的阻拦,整个人就那么站在雨地中,接受狂风洗礼,他闭着眼,胸膛起伏,呼吸急促。
天枢被吵醒,拖着翅膀挪至遂钰脚边,叼着主人的衣袍,想把遂钰往山洞里带。
“陛下以为我是为什么留在大都。”
遂钰决定坦白:“我的功夫,甚至不能在秀州耀武扬威,还得陛下亲自前来营救,但对大都那些官员而言,简单的招式,便已能够震慑住文弱书生。”
“为什么我不能留在大都,协助远在边塞的父兄?”
萧韫:“……”
是,他知道。
遂钰的锋利,并非被什么外物感化,而变得柔软温和。而是他现在需要讨好皇帝,既然鹿广郡不适合生活,那么他选择另外一条路,或许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少年人不断摸索,不断碰钉子,终于在南荣王入京后,找到了答案。
萧韫为遂钰高兴之余,同时意识到他在遂钰心中,可能比不得他身边的某个侍卫亲近。
越青为了前程离开遂钰,就像遂钰原本会回鹿广郡,中途却脱离大部队,孤身回大都勤王救驾。
送走越青时,他究竟会想什么呢。
那双清澈的眼眸,最柔软的注视全然献给除他萧韫之外的所有人。
遂钰口口声声最是无情帝王家,但……
“难道你南荣遂钰便不无情吗。”萧韫捏着顶珠缓缓起身,五指用力,似是要将顶珠捏碎,冷笑道:“你才是天下最无情的人。”
少年策马疆场的萧韫,定想不到自己会在稳坐江山后,对着某个人聊有情无意。
十几岁的他,满心是杀敌立功,谋划算计,只要手中掌权,天下珍宝皆唾手可得。
现在竟然花了几年时间,搞不定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或许……”遂钰耷拉着肩,整个人的气势都垮了下去,淡道:“你才是对的。”
强行戴上凤冠,直至现在的顶珠,若是个懂得观察时局的人,或许便半推半就同意了。
皇帝这些年空置后宫,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遂钰身上,这份恩宠,已经是无数人梦寐以求。
但遂钰不想要,皇帝也没问过他究竟是否喜欢。
他有气无力,苦涩道:“若你并未将那么多知识教给我,可能我便被你骗得团团转。”
“太学利用诗词歌赋与教化伦常约束百姓,越是愚昧的人,便越容易被哄骗。”
“陛下登基推行学堂,严格控制民间开设课程,不就是为了民心所向吗。”
“怎么轮到自己身上,便想着将一切都交予臣。”这些后果,不本该就被洞悉制止的吗。
萧韫无言,复杂地看着遂钰,脚底如坠千斤,迫使他动弹不得。
他怎么会想不到,羽翼未丰的雏鸟,若从最初便将其困于牢笼,它便永生皆为掌上之物。
但南荣遂钰如此鲜活,他不忍,亦觉自身不堪。
少年本该有更好广阔的人生,他自私地将人留在身边豢养,只能用手把手教授谋略与武功的办法,缓解四面八方涌来的愧疚。
“太学我不知你是皇帝,可你告诉我是皇帝又如何?”
太学的遂钰,天真且无知,学会读书写字,看了几个话本便对情爱向往非常。
“朕只是……只是怕吓跑你。”萧韫艰难道。
他回宫派陶五陈调查遂钰,陶五陈带回消息,说那是南荣王家的四公子,前些日三殿下来求过陛下,陛下恩赐那人做书童去了。
遂钰嘴角扯了扯,眼泪更肆无忌惮地夺眶而出,现在说这些有何用。
那些伤害,那些痛楚,难不成便要随着你交付的,做朕身边真正意义上的“皇后”的诺言烟消云散吗。
皇后也不可能真的交给他南荣遂钰来做。
“真情最廉价。”
“陛下以为真情珍贵,只是你从未真心托付什么。”
遂钰一字一句,直接而又锋利地刺穿萧韫的防线。
“我的真心太廉价,所以已经在太学,被某个自称乐师的先生挥霍殆尽。”
“现在再谈真情。”
“臣……”
“要不起了。”
第102章
一夜狂风骤雨,蜷在山洞最里的玉罗绮,倒是睡了个好觉。
神清气爽地伸懒腰,开口便询问侍女准备了什么早饭。
“呵。”
回应她的,是冷嘲又增热讽的无情指挥。
“起来,出去打猎。”
“我?!”玉罗绮四下张望,确定遂钰说的是自己,并非山洞内的其他人。
“可我小小柔弱女子,你怎么不让他去!”玉罗绮一指远处阖眼不知是否在小憩的萧韫。
遂钰:“他可是皇帝陛下,指挥他?”
即便玉罗绮昨日已从二人对话中,听得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但从遂钰口中正儿八经地说出来,少女仍吓得不清。
她抠了抠手,结结巴巴道:“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遂钰说:“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可是他……他……”玉罗绮小声说:“那陛下是来拯救秀州的吗。”
“不是。”遂钰虽不忍打破玉罗绮的期待,但为今后考虑,还是提前说清楚为好。
遂钰沉声:“朝廷有朝廷的考虑,秀州情形复杂,玉小姐既有重建秀州之心,必知此事不益,更多的你可以直接问我。”
玉罗绮立即:“你的真名其实是南荣遂钰。”
“是。”遂钰俯身,突然凑近玉罗绮。
不知对方是南荣王府的公子,玉罗绮倒没觉得他与司寇柊有何不同,无非是举手投足叫人一眼便看出,他家世大抵比司寇柊还金贵些。
现下,话本中编排千百遍的人,就这么站在她面前,玉罗绮反倒慌乱道:“怎,怎么了。”
遂钰动手检查玉罗绮双臂,他虽不懂医术,但脱臼倒跟着父王在营里见过几次。将士之间比试,磕磕碰碰常有,摔跤那次,好几人被扯得胳膊受伤,军医赶来治疗,他也学了些皮毛。
尚需休养,不可做体力活。遂钰简单判断后,说:“既然会用毒,应该认识不少草药,我们出去找些吃的。”
玉罗绮双臂使不上力,在遂钰的搀扶下缓慢起身。遂钰浑身萦绕着潮气,玉罗绮向山洞外望去,询问道:“你淋雨了?”
“一点。”遂钰并未否认。
山野间草药多,野兽更甚,两人只敢在山洞附近盘桓,好在这里野菜不少,更有些止血的伤药,玉罗绮将嫁衣外裳拢成大兜,将它们一齐装进去。
遂钰站在一步外警惕四周,随口道:“司寇柊死了。”
玉罗绮轻轻嗯了声,重复摘取的动作。
“不难过吗。”遂钰又问。
玉罗绮苦笑:“南荣公子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我们大都人经常这般。”遂钰随口道。
大都生人最喜落井下石,在别人的痛处毫不留情踩上一脚,只是这并非遂钰的本意,他好奇的东西,源于玉罗绮本身。
竟如此能忍。
玉罗绮手底下的动作没停,速度甚至变得更快。
人背对着遂钰,遂钰也瞧不见玉罗绮的表情,继续说:“如果想发泄,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没什么好发泄的。”玉罗绮说。
遂钰心中微动,意识到了什么:“你们什么时候做的告别。”
“得知成为祭品的那天。”玉罗绮平静道:“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该怎么逃出这座山。”
“等他们缓过神,或许他们已经采取行动,用猎狗追查我们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