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93)
负责押送官员五次,三次出了意外。
这些人受不了骤然变故的刺激,撞死的,吊死的,甚至咬舌自尽的,屡见不鲜。
咬舌自尽并不是个明智的自杀方式,因为根本死不了。
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咬舌自尽视为忠烈,以为只要咬舌,下了地狱便可少受些罪。
舌头咬断了,血从嘴里喷出来,溅得满地都是。那点出血量,呛死都难,哪里还能直接送命。倒叫狱卒成日拖着水桶打扫,累得直不起腰。
遂钰笑道:“陶总管,我在跟常将军打赌呢。”
他指了指自己,又将手指挪至宫门:“他说我没有令牌不能进宫,我反驳他,我能请陶总管亲自接我去玄极殿。”
语气天真烂漫,可陶五陈后背的汗没停过。
这位公子性子易走极端,稍有不如愿便发火。皇帝能纵着,哄着,惩罚着,恩威并济。
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哪敢在主子发话前擅自决断,更何况现在玄极殿里的那位,还正……
思及此,陶五陈连忙哄道:“小公子,陛下此刻就在寝宫等您呢。常将军是个武人,自然做什么都一板一眼。哎呦喂,我的祖宗,别动!别动!”
遂钰支起右脚,饶有兴趣道:“风太大,我没听见。”
陶五陈推了常青云一把,低声道:“将军,这位爷要正从你我二人面前掉下去,八百条命都不够陛下杀,世子还在大都,快些道个歉,好好把他送进玄极殿。”
剩下的,便是潮景帝的事。
两人好话说尽,磨得嘴皮子都快破了,遂钰才不情不愿地从城墙上下去。
倒也奇怪,折腾了这么一会,也不见萧韫再派人来问。
遂钰心中疑惑,但想着他们才吵过架,大约萧韫面子过不去。
这也没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要为自家办事,面子是什么,遂钰才不知那玩意值几个银子。
怀着为王府抛头颅洒热血的心情,遂钰打开玄极殿的大门。
殿内静悄悄的,遂钰边往里走,边猜测萧韫现在在哪。
按照他的作息,此刻若没有御书房议事,便得披着薄毯,靠在床头阅读名家词句,点一炉清心安眠的香薰,准备歇息了。
当遂钰来到寝殿,迎面扑鼻而来的酒香,熏得他险些没栽跟头。
正欲抬脚,不知从哪个角落,骨碌碌滚过来白瓷瓶。
遂钰认得,是酿酒局专用的酒瓶,其中美酒,专供皇帝享用。
当即,遂钰决定长驱直入。
男人倚坐于床边脚凳,左臂搭在床缘,右手的酒瓶,抵着腿骨。
他见来人没向自己行礼,略倾身,手推着酒瓶,缓慢挪至膝盖,不悦道:“见了天子竟未行礼,该死。”
“是吗。”遂钰走到萧韫身边,夺走酒瓶,晃荡了下,里头已经没有多少酒了。
而萧韫周身,以他为圆心,东倒西歪地攒了不少酒瓶,没人来收拾过,看着凌乱荒唐。
若在平时,遂钰便顺道将这口酒喝了,但他最近用药,实在不宜饮酒。
往常折腾自己,那是做样子给萧韫看。如今无需装可怜,便对自己好些,叫家中不再为自己的身体操心。
遂钰淡道:“酩酊大醉,难得陛下有兴致,不如臣叫御膳房准备些小菜,让陛下一次喝个够。”
喝了酒的萧韫,说话比平时慢半拍,眼睛却亮亮的。他迷惑地盯着遂钰看了会,咬着并不清晰的口齿,说:“没良心的小东西,还知道回来。”
遂钰乐了,谁没良心,没良心的早跑了。
即便是被醉意萦绕,萧韫眉宇间的凛冽也仍未散去半分,似乎这个人原本便是用什么玄铁做的,刀枪不入,坚硬无比。
遂钰略倾身,垂着眼,双手托住萧韫的下巴。
萧韫仰头,目光与遂钰接触。
脑后的发丝随着引力,从肩头垂落,柔软地搭在萧韫眼前。
“你喝多了。”遂钰说。
萧韫:“是。”
皇帝酒量好,有时遂钰已经倒了,他也只是微醺。
但若人想醉,即便不喝酒,神志也会浑浑噩噩不得清明。
本想同萧韫商议贪腐,现在看来,还是得将人先扶上床,睡一觉再行打算。
“去床上歇息。”遂钰本想握住萧韫的手,顺势撑着他的臂弯,将人弄进塌中歇息。
喝醉的人身体沉,遂钰连着用了好几次力,都没能动摇萧韫半分。他不得不席地而坐,边喘着粗,边劝道:“陛下明日早朝,尽快就寝为好。”
萧韫将未拆封的酒瓶打开,拍拍大腿,示意遂钰坐上来。
遂钰无奈,正欲说什么,萧韫又道:“朕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是要走,不是死了。 ”遂钰夺走萧韫手中的白瓷瓶,“喝这么多,陛下明日不上朝吗。”
“御前行走都跑了,朕这个皇帝,当得也没什么意思。”萧韫语气听起来小心翼翼,像是被遂钰欺负多年,终于忍不住吐露的委屈。
遂钰简直要被萧韫气死了,想一拳砸醒眼前的醉汉。
皇帝要什么没有,宫里的行走也不止他一个,再封一个御前便是。
“臣还是等陛下清醒再来。”遂钰决定不再浪费时间,陪皇帝耗在这,不如回府补眠。
人还没起身,萧韫突然紧靠过来,双手抱住遂钰,熟练地将人往怀中带。
遂钰挣扎不及,待反应过来,已经完全被萧韫锁在怀中了。
唇齿相接,潮景帝扣住遂钰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咬住他的嘴唇。
“嘶——”
遂钰吃痛,锤萧韫:“你是狗吗!”
出乎遂钰意料,萧韫反而沉默地埋进他怀中,掌心贴着他的脖颈,拇指不断揉着骨骼凸起处,惹得遂钰无端脊背发痒,身体莫名卸掉了大半力气。
“今日……是聪妙皇后的生辰。”
遂钰微怔,按照礼部记载,皇后生辰应当是盛夏。
萧韫:“守慎帝自诩心悦皇后,却连她真正的生辰都不曾知晓。”
男人略偏头,双唇贴着遂钰的咽喉,遂钰被迫侧脸,呼吸骤然急促,不由得抓住萧韫的肩膀:“别这样。”
萧韫登基,便再未叫过先帝一声父皇,通通以守慎帝作称。
但这也不怪萧韫对守慎帝没感情,朝野内,乃至于民间,皆知皇帝与先帝疏离,寻常也无人冒头,上赶着提涉及先帝的话题。
萧韫捏住遂钰下巴,含混道:“宫里住了十几年,说说,你这小脑瓜听得了多少,有关先皇后的传闻。”
遂钰心说:你喝醉了,折腾我做什么。
为了尽快催促萧韫歇息,遂钰决定顺着他的话,尽量满足他:“聪妙皇后同先帝感情甚笃。”
萧韫不满意:“皇后嫁进宫前,知道多少。”
“当然是——”遂钰张了张嘴,突然哑言。
是啊,皇后作为闺阁女,似乎并没有什么可谈论的消息。
聪妙皇后虽为守慎帝发妻,却不是凤位最佳人选。
被当作皇后培养的人,原是聪妙皇后同父异母的妹妹,名动大都的才女——琼鹭。
琼鹭小姐曾入太学女子学堂修学,与还是皇子的守慎帝一见钟情。
二人青梅竹马,只待守慎帝继承皇位,琼鹭便可顺理成章接过凤印,统领六宫。
奈何疫病突起,琼鹭香消玉殒,与皇室姻亲迫在眉睫。无奈,家族只得将养在乡下,并不受宠的庶女接来大都。
庶女本无名字,来了大都,被匆匆冠以聪妙二字,推进前往皇宫的轿辇。
聪妙与琼鹭容颜相似,皇帝只瞧了一眼,便将此女留下。
聪妙皇后与皇帝不熟,守慎帝却仍给予皇后宠爱,在当年了解琼鹭姑娘,以及她与守慎帝过往的旁观者眼中,无异于找了个会喘气的替身。
“先帝岂非——”遂钰失声。
守慎帝并不在乎谁做皇后,他喜欢琼鹭,可能只是喜欢她的脸,恰巧,聪妙皇后也有这样一张面颊。
聪妙皇后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根本不重要。或者说,她这个人是谁也没那么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