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75)
他们好像真的不在乎生死。
只有至上的权力,以及无与伦比的利益才会撼动他们。
眼前天旋地转,烟火提前绽放开来,远处的轰鸣声掩盖萧韫的声声质问。
其实这些话遂钰已经听过很多次了,甚至能够熟练的背下来,因为萧韫生气的时候,好像只有这么几句话来威胁他。
因为萧韫应该也明白,他并不占理,除了那些政治决策,他欠南荣遂钰的,一辈子都还不完。
作为质子的南荣遂钰生死不由他人决定,却可以坦然地度过短暂的一生。
现在的遂钰,只能活在萧韫的笼罩之下,即便皇权足以令他过上富足且奢靡的生活,世上那么多人期盼皇帝暴毙,若萧韫死时并未安排好他的后路,既不是朝臣,又非后妃的男宠,只会被直接处死丢进乱葬岗。
鹿广郡固然强大,但遂钰已经逐渐地对鹿广郡不再抱有希望。
他并不抱怨父母将自己留在大都。就像是萧稚,身为公主的她,就得肩负起和亲的使命,即便以女子和亲作为两国和平的方式,着实令人不齿。
遂钰何尝不是另外一个萧稚,历朝历代的世家大族,均有子女被朝廷挟持,成为威胁贵族的筹码。
南荣王并未纳妾,一生只娶王妃一人,嫡出的子女中,一定会有人成为牺牲品。
大族人丁兴旺,长房将妾室的孩子送出去,大可以当他死了,除了孩子的母亲,恐怕世上再也无人为其心伤。
得不到遂钰回应的萧韫,盛怒之中陡然冷静。
遂钰的眼睛缓缓闭了起来,是停止反抗的开始。而当遂钰开始不再作为,无论如何强迫他,甚至用刀刃划破他的喉管,他都不会再挣扎半分。
萧韫曾试探过遂钰的底线,在遂钰初入玄极殿的半年内。
他比萧韫想象的还要有韧劲,但反弹的弧度有限,正好是灵魂能够承受的范围内。
当这个阈值被外力超越,那么……现在的南荣遂钰,便是外力压迫的终点。
萧韫骤然松手。
哗啦——
狂风掠过湖面,柳枝摇晃,斑驳的阴影混合着潮湿袭来。
遂钰身体瞬间脱力,直挺挺地朝着后方倒去,萧韫单手扶住他的肩膀,算是短暂的支撑,随行的宫人前扑后涌地趴在草地上,使遂钰能完好无损地倒在身体组成的肉垫中。
难以言喻的屈辱,在遂钰安稳落地后奔涌而来。
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这些宫人。
潮景帝目中无人,可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他在萧韫这里活得没有半点尊严,何况伺候皇帝衣食住行的宫人。
皇权之下安有完卵,萧韫甘愿成为皇权傀儡,这本身就是一种对不自由的屈服。而他非但不打破这种规则,反倒将不自由带来的权势,当做压迫平民的筹码。
这世上,就没有不愿成为傀儡的人吗?
“萧……不,陛下。”遂钰咳嗽几声,竭力按捺震荡在胸腔中的悲愤,仰起头,下颚线锋利的弧度明晃晃地直指潮景帝。
南荣四公子狼狈至极,被憋出的眼泪晕开眼角红晕,几分惹人怜爱的倔强,弱化了他本身的尖锐。
叫萧韫几乎遗忘,他本来就是个策马飞扬的将门之子。
南荣一门,祖业江南,整个家族以容颜姣好而远近闻名。
带领南荣氏走向军旅的,并非正规参军。
前朝皇帝南下,恰巧偶遇当时的南荣氏大小姐,南荣家主不愿大小姐为妃,大小姐才貌双全,委身皇室着实可惜,故此,南荣家主趁夜将大小姐送去边塞避难,边塞通贸之城,有座南荣商会,聚集自南北下的商人。
谁知皇帝鬼迷心窍,竟独自带着几个内监追随而去,恰逢动荡,皇帝身陷囹圄,南荣商会协助当地州府军队疏散百姓,大小姐认出了躲在百姓中的皇帝。
一月后,边塞传来捷报,皇帝御驾亲征大获全胜。
战后,班师回朝,封南荣大小姐为南宁侯,隔日,南宁侯率三万大军镇守西洲与大宸接壤要塞。
至此,南荣氏扎根边塞,后来才有了鹿广郡,以及威胁萧氏皇族的南荣王府。
遂钰沙哑道:“如果想杀了我,何必用这种方式羞辱我。”
“萧鹤辞礼物后,当晚就享用了,那时享受温香软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后果。”
“现在想杀了我?你拿什么杀?”
“被你推上朝堂万众瞩目的质子,原本能够安静地死在皇宫。”
“御前行走,巡防营的副都统,突然失踪必定惹人怀疑。”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忌惮南荣王,却像前朝皇帝痴迷南荣大小姐那般,铤而走险,冒风险也要得手。”
字字珠玑,逼得萧韫无处可逃。
遂钰整理衣衫,拒绝陶五陈的帮助,强忍后脊的疼痛,双手扶着膝盖咬牙直立。
做好这些简单的动作,于他现在的身体而言,不亚于翻越一座高山般艰难。
这些年,身上的南荣风骨已然消散,不能让南荣遂钰的骨气再一丝不剩。
“是又如何?”萧韫忽地笑出声,反问遂钰:“朕能接得住你,是因朕是皇帝。”
“萧鹤辞没本事,所以他留不住你。”
遂钰睁大眼睛,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惊恐地后退,踉跄着重新摔回草地。
萧韫并未打算放过遂钰,紧逼几步,每一脚都准确踩在遂钰踏足过的地方,关于遂钰的部分,他总能利用超强的记忆,准确地将误差束缚在毫厘。
此刻,潮景帝所有行为,在遂钰眼中成倍放大。
伸向他的手,像是五指山,也好似那年日夜捆住他的铁索。
后背瞬间渗出的汗,浸润了他的衣衫,额前的发丝紧贴着皮肤,瞳孔收缩放大,恐惧成倍增长,一切细小的改变或是动作,都能令已经成为惊弓之鸟的遂钰变得崩溃。
男人耐心极了,他俯身用无名指挑起遂钰的发丝,将它们仔细拨弄至遂钰耳后。
这样的动作,萧韫做过无数次,他认为这是展现亲密的极度表现,很少有人会花时间做这种无异议的事。
“原来……你知道。”自心底腾升而起的寒意,飞快侵蚀着千疮百孔的心脏,遂钰几乎不知该如何发出声音。
躯壳与灵魂被萧韫几句话,轻而易举地剥离开来。
“朕知道什么。”
“你知道萧鹤辞他……萧韫,他是你的儿子。”遂钰呼吸急促,难以置信道。
“你明知道我,明知道我对他——”
“是又如何?”
萧韫打断遂钰,冷酷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南荣遂钰,你说,天下是朕的天下,朕想要什么没有。”
潮景帝眯眼,目光仔细扫过遂钰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用缓而慢的语气道:“朕给你权力,给你金钱,将世上的珍宝都捧到你面前。”
“遂钰,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以为遂钰该满意了。
萧鹤辞接不住的人,兜不住的事,懦弱地想要立刻找个接盘的人,帮他收下南荣之子,这个无论谁触碰,都会被灼伤的烫手山芋。
南荣遂钰最天真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几许,只以为是个没人要的质子。
南荣王膝下最小的孩子,本该是万千瞩目,深受父兄宠爱的小公子,以为藏在深宫就会被遗忘?
多少人打着他的主意,想将他从宫中挖出来,连夜打包送去鹿广郡,以获得与南荣王府交好的机会。
萧韫是没管过遂钰,但照顾遂钰的嬷嬷,却是同南荣府交好的世家安排进宫的。
南荣王不疾不徐,不闻不问,是因每月都有人将遂钰的消息递去鹿广郡。
这样身份背景的孩子,哪能真由其自生自灭。
看南荣栩的样子,大抵惊讶的是遂钰入玄极殿,并非涉足朝堂。
南荣氏本来就不畏惧权力,掌握大宸大半军权,这份能量已经足以令他们傲视群雄。
倘若南荣氏能像西洲的燕氏般效忠君主,或许便不会骨肉分离,以至于让萧韫有机可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