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29)
萧韫特别允准遂钰代他迎接世子,遂钰心中欢喜了好几日,临近接风之期,他倒忽觉自己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大抵是书中所写的近乡情怯。
府中已经由越青打扫一新,鹿广郡提前派来了王府中的厨子,婢女侍卫排成长队,正大光明地将萧韫安排在遂钰府中的下人们统统赶了出去。
王府平时低调行事,此时倒声势浩大恨不得整个大都的目光皆注视遂钰。
府中下人遂钰使顺手了,骤然来了新人,做事麻利但却并不合遂钰的心意,惹得遂钰往玄极殿跑得愈发勤快,只为了贪那点微不足道却又格外重要的便利。
这些下人的身契抓在遂钰手中,遂钰却并不知他们的上一任主人是萧韫。
萧韫将人买来,陶五陈按照遂钰的作息习惯训练,待遂钰府邸落成后将人全部塞进去,遂钰自然觉得使唤顺手。
上次奉命去城外迎接,是为了和亲之事特召萧稚回京。
遂钰再度站在禁军面前,听禁军统领常青云难掩激动地调兵遣将时,他无奈摇头,强忍呼吸走出班房。
一群大老爷不计较穿着打扮,自然也没那么爱清洁,从遂钰跟着常青云进班房的瞬间,一股陈年的脚臭味扑鼻而来,他瞧着常青云面不改色以为他是在忍,没想到此人竟是真闻不到,或者早已习以为常。
他问面露痛苦之色的越青:“军营里也是如此吗?”
越青被派往遂钰身边保护,已经是遂钰跟随在太子身边,日子过得逐渐没那么艰难的时候。遂钰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分一半给越青,越青入大都后几乎没吃过什么苦。
像她这种跟在主子身边,未及奴契,身份为寻常百姓的人,身边也会有两个小侍婢随行侍候。
走进禁军班房后,遥远的记忆被这股男人酸臭味瞬间唤醒,越青迎着遂钰的目光,认真点了点头,说。
“比这还臭百倍。”
遂钰:“……”
第18章
鹿广郡南荣王府世子南荣栩于暮色微合时抵达大都。
遂钰午后便到城外了,一夜未眠,心中思索着见到兄长该说些什么。是先行礼问安,还是先冲上去拥抱兄长。
当他听到车外常青云说世子车马已近时,忽然瞬间拘谨起来,他磨蹭着下车,方才站定,世子南荣栩已经将世子妃褚云胥搀下马车,身着温婉浅紫色衣裙的褚云胥抬眼便瞧见呆站在不远处的遂钰。
褚云胥莞尔,轻声细语道:“小弟在那站着等你呢,快去。”
南荣栩为褚云胥披好氅衣,方才在夫人的催促下走向遂钰。
遂钰睫毛沾着雪,有点看不清兄长的模样,但他能听到沉稳的脚步声,以及感受到护送他们的南荣军的杀伐之气。
朝中众臣皆评价世子南荣栩为文将,是将才之中难得的喜好风雅诗乐之人,因此,那些文官们总对南荣栩少有参奏。
待人离得近了,遂钰忽然后退半步,生生抑制住了南荣栩初见幼弟的激动。
他从遂钰眼中看到了陌生,以及难以言喻的戒备。
“卑职见过世子。”常青云携将士跪倒。
遂钰低头看了眼常青云,旋即微微躬身行礼道:“遂钰见过世子。”
南荣栩抿唇,闭口不言。
“遂钰见过大哥。”遂钰想了想,觉得称呼世子不太妥当,但初次见面又有禁军在,他不得不小心这些随时向皇帝汇报自己动向的人。
年幼的遂钰曾遥望被宫殿圈起来的四方天空,无数次幻想如何与家人相见。他想自己见到家人一定会哭的很难看,会语无伦次地反复向他们表达自己的思念。
然而真正的南荣氏站在他面前,他却发觉自己心中除了恐惧外别无他想。
他恐惧这便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皇权,他恐惧自己一旦见到外面的天空,便不想再回到萧韫为自己打造的金色牢笼,幸福来得太突然,他恐惧闭眼再睁开,所见所经历的一切瞬间化作青烟。
遂钰将颤抖的手藏在背后,道:“兄长舟车劳顿,还请随我进城,府里已经打扫好了。”
“常青云。”不待南荣栩开口,遂钰又说:“既然世子平安抵达大都,你便快些回去复命,别叫陛下挂心。”
通向府邸的路与前往皇宫的并非一条,两队人马在进城后的第一个路口各自朝目的地远去。
遂钰骑马在前带路,总觉得后背似是烧起来般,大抵兄长在车中盯着自己的缘故。
同样都是南荣家的儿郎,南荣栩就比遂钰高许多,遂钰这几年身体抽条似的长起来了,原以为已经够高了,没想到今日见兄长,还是低了一头。
即便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初次见面仍会显得生疏。
同兄嫂吃的第一顿饭,遂钰味同嚼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免得兄长总用那种审视士兵的眼神盯着自己。
三人吃过晚膳,遂钰便以不打扰兄长歇息为由匆匆离开。
褚云胥坐在房中笑着对南荣栩说:“从前在家,你见着好东西都要存下,等着见了小弟一并送给他,怎么今日一言不发,板着脸,方才席间小弟都不怎么敢同你说话。”
南荣栩沉默片刻,问夫人:“遂钰的穿着你注意到了吗。”
“是他这个年龄的孩子该穿的颜色,但我觉得红色应该更衬他,全家只他最像母妃,母妃让我们从鹿广郡带来的料子还在库里压着,明日我得叫人找个裁缝来,再不给遂钰做年节穿的新衣就来不及了。”
“不,我指的是他那件骑装的面料。”
遂钰的穿着打扮看似随意,实则从头到脚用的都是不输御赐的材质。
南荣栩自打见了幼弟便觉得不对劲,尤其遂钰身后跟着的那些禁军。
即便常青云在南荣军中历练,也不至于在大都当着禁军统领,手握数万兵权,却站在遂钰身后毕恭毕敬。
南荣世子直觉敏锐,从不做多余的怀疑。
遂钰使唤人太过于顺手,就好像这些东西原本就是能够抓在手中把玩般……皇帝的御前行走有这么大权力吗?
或者说,皇帝敢给南荣家质子这么大的权力吗。
皇宫戒备森严,萧韫这些年培养了不少暗哨,以至于鹿广郡派去大都的探子一个个被连根拔起。
后来为了遂钰的安全,鹿广郡也不太往大都安排人手了,只叫越青好好照顾遂钰。
对于南荣氏来说,如今处境并非他们所能预料,遂钰是计划中最出乎意料的变数。本想等遂钰及冠后与朝廷做交易,无论如何都得将遂钰接回鹿广郡,没成想遂钰竟在皇帝身边承了个不轻不重的差事。
说轻,倒也是真轻,记录朝中政要运送文书。
说重,重如千钧,跟在皇帝身边的人哪有捞不着油水,入朝为不了官的。
从前那些御前行走皆转至前朝做了六部大员,皇帝心思千回百转,南荣栩夜半辗转,连声叹气,在世子妃被吵醒询问后,他掖了掖褚云胥的被角,温声道:“我还有些文书未做完,你先睡吧。”
偌大南荣王府,身为长子,南荣栩自幼便被父王带在身边亲自教授,悉心教导,只盼他有朝一日接下南荣府以及几十万南荣军的重担。
南荣栩一刻都不敢停歇,从那个刀光剑影的戈壁沙场,再至云潮暗涌的朝堂,每次收到大都暗探来信,他都以为遂钰要撑不住了。
没想到如今却是遂钰带着禁军前来迎接。
做说客游说五公主也是他的差事,说明皇帝极其信任他。
信任遂钰却提防南荣氏。
这本身就是个悖论。
南荣栩推门走进院中,今夜窦岫值守,窦岫见世子未眠以为是有事吩咐,他连忙从树上跳下,道:“世子有何吩咐。”
“遂钰呢。”
窦岫:“小公子两个时辰前进宫了,说是今日轮到他当差。”
“御前行走只设遂钰一人,恐怕他得天天当差。”南荣栩云淡风轻道:“明日去宫门外候着,下朝后便将遂钰接回来,待在皇宫里染了那些皇室习气,不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