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谋(104)
他蜷缩在地上,只能看见一双黑色的长军靴,一个在这视角看来过分高大的身影拖着把椅子走过来,丝毫不顾椅子脚在地上划出尖锐的响声,直到走到自己面前,他才放正椅子,坐到上面叠起腿。
凌子夜费力地屈起手肘支着地面,撑着上半身坐起来,好不容易将视野抬高了一些,任祺安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这才进入视线范围。
他戴着黑手套,擦亮了火机点起嘴里叼着的烟,目光自上而下落到凌子夜身上,轻描淡写地扫视,让凌子夜不由自主地开始反思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难看。
非要说的话,上一次这么狼狈大抵还是在鬼冢扮作小可怜引任祺安救他的时候。
任祺安没有很快开口,只是安静地抽烟,吞云吐雾的吸气呼气声在凌子夜听来却也显得沉重压抑,凌子夜有些害怕,却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他宁愿任祺安可以爆发,也不想在沉默中等待凌迟。
直到任祺安扔掉了烟头,抬脚碾灭,片刻,才轻声开口:“为什么。”
凌子夜咽了口唾沫,正要说些什么,任祺安却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颈。
“——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
凌子夜颤着眼撇过头,又被他掐着强行转过脸来:“为什么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凌子夜你告诉我…”
“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对不起…”凌子夜哽咽道,“是我的错…”
任祺安手上的力道无意识加重,凌子夜已经有些喘不上气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松手,凌子夜跪在地上干咳了好一会儿,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冷汗也不断从额角滑落。
脖颈突然一重,一个指纹上锁的镣铐拖着锁链圈在了凌子夜颈间,估一估那锁链的长度,恐怕他连这个小小的监.禁室都不能走遍。
凌子夜意识到什么,颤声道:“你不能把我关起来…”
凌子夜猝不及防被颈间的铁环拖拽着过去,跪倒在他脚边,膝盖很快被粗粝的地面擦破。
任祺安指尖重重碾过他唇角,仿佛在揣度这张嘴为什么能毫不心虚地说出那么多谎话。
“我能,我当然能。”任祺安说,“还是你说你是我的,也是骗我的。”
凌子夜听不进去他说的话,只是圆睁着眼满含恐惧,无意义地重复:“你不能把我关起来……”
“你知道吗,‘在所有可想象的罪行中,背叛是最令人发指的。’”任祺安想起书里的话。
而背叛,意味着打乱秩序和进入未知。
凌子夜记得下一句,但没接。
的确,从在组织时开始,他就打乱了与下部受害者们分割清晰的秩序,又在离开组织之后,进入了未知——虎宿这个原本该与自己对立的受害者联盟。
这里很冷、也很安静,任祺安听见他压不住的沉重喘息,浓郁的血腥味也悄然无声地在封闭空间中溢散。
任祺安微微蹙起眉,随即拽起他按到一旁的桌上,一把拽下他已经被鲜血浸透的长裤。
一块碎裂的铁皮嵌进了他大腿,任祺安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握着他脚踝,将他的腿架进自己臂弯里,一手拿起医疗箱里的镊子。
他手指蜷曲起来扣紧了桌面,瑟缩着剧烈颤抖,生理性的眼泪很快从眼角滚落。
他抖得太厉害,任祺安取不出碎片,冷声开口:“装可怜倒一直都是你的拿手好戏。”
凌子夜不是没有想过自己身份暴露后会得到怎样的对待,但比起别的,他或许更害怕任祺安的冷言冷语,仿佛他们之间的所有,都要随着谎言一起被推翻,不留痕迹、不留余地。
“我从来没有想伤害你们…”凌子夜哑声说,想为自己做最后的辩解。
可思及自己已经给大家带来了危险,甚至有人因此重伤、牺牲、被劫掠,他就没有半点底气,尾音轻得几乎要消散。
意料之外的,任祺安没有怒不可遏地辱骂他,也没有阴阳怪气地嘲讽他,没有说不相信,也没有说相信,只是俯视着他,而他看不清任祺安逆光之下的神情。
“凌子夜,”良久,任祺安将纱布缠上他的腿,才开口,“有些事情,不是不想做、就真的不会去做。”
话音未落,走廊另一头便传来脚步声,见到脸色阴沉的程宛蝶拿着两支针管走过来时,任祺安下意识侧过身将凌子夜挡在身后,戒备地紧盯着她:“我们要用他和组织谈条件,不能动他。”
——就像有些人,不是不想爱、就真的可以不爱。
作者有话说:
【徐佳莹《浪费》
作词:陈信延,原唱:林宥嘉】
“父母和老师自幼就告诫我们,背叛是所有可想象的罪行中最令人发指的。
但何为背叛,背叛意味着打乱秩序和进入未知。”
——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第84章 是我在制造眼泪 居然想救世
程宛蝶扯扯唇角,没说什么,只是抬手将针管递给任祺安。
任祺安犹豫片刻接过来,这才看清上面有标签,一支消炎针、一支止痛针,而不是她自制的那种不明针剂。
但任祺安仍有些不放心,抬眼看向她,琢磨着她为什么突然转性了。
程宛蝶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开口:“如果我想杀他,就不会挑你在的时候来了。”
大抵,再怎么恨组织的人也无法抵消这段时间以来和凌子夜相识相伴的种种,恻隐之心是人的本性,只不过一直以来程宛蝶的恻隐心被深入骨髓的仇恨麻痹了而已。
任祺安这才安心,给凌子夜注射了针剂。
程宛蝶面无表情地走近凌子夜,不知从哪儿拿出两个小人偶,一个递给了任祺安,一个递给了凌子夜。
一个是白发金瞳,穿黑色的战术服,骨节伸出利爪;另一个是粉发紫瞳的人偶,穿一身白,手上还绕着几条花藤。
做工很精巧,就连五官都刻得很像。
“我去蕾拉的房间整理遗物的时候…”程宛蝶顿了一下,喉咙有些发哽,“她照着每个人的样子,做了很多人偶…”
程宛蝶最终还是没忍住,背过身去无声地抹眼泪。
或许比起蕾拉的离开,更加让她难以接受的是直到蕾拉为保护他们而死的前一刻,她都满怀着怨恨和怀疑,没有给过蕾拉半分信任、半点所谓家人的温暖。
即便蕾拉在实验室一战中就曾保护过她,即便蕾拉已然把所有人都当作了自己的家人,即便蕾拉只不过是一个13岁的、想要得到家人温暖的孩子。
可只是因为她曾经是组织的人,被仇恨吞噬的程宛蝶眼里便再也看不到其他任何。
程宛蝶慢慢、慢慢发现自己错了。她总将自己困在愤怒和仇恨的火海里,看不到爱、看不到希望,甚至感受不到快乐,就这样任由自己也变成没有感情的恶魔。
而现在她学会了认错,却是以一条鲜活生命的陨落为代价,任凭她如何追悔莫及,有些事情也已经无可挽回。
这一种教训,实在太惨痛。
她再也不会、再也不会做仇恨的奴隶,沦为堕落的屠龙士。
知道凌子夜醒了,其他几个人也下到了地下室,在凌子夜的身份暴露后,大家还是第一次与他正面交流,情绪却都显得过分平静,似乎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索性就问了些事情。
“——乔瞰是你的父亲,乔斯钦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哥哥,对吗?”宋典问凌子夜。
“……是。”凌子夜说。
或许也不是已经接受,只是无力再震惊,宋典只缓慢地点头:“好。”
“关于组织,你知道些什么。”
“我不比你们知道的多。”凌子夜说,“我不参与——”
“好。”大家显然也没指望他这个组织头目之子能曝光组织信息,没再多问。
“我们要和乔斯钦那边通话。”苍绫华没看凌子夜,只是低头干巴巴叙述着,“你配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