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山河(104)
莫青荷惊诧地转过脸,把视线投向杭云央,他看见小师弟俏丽的瓜子脸已然满是泪水,一双杏眼如同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水井,他紧紧握住手里的枪,迷恋而痛苦地凝视着在巷口徘徊的焦急身影,胸膛急剧起伏,好似有无数温情的话语要喷薄而出,但他的嘴唇却抿在一处,就如同他们接到任务时曾经发下的誓言:从今往后,你将永远保持缄默。
莫青荷从那似曾相识的神情里读懂了一切,他一把攥住杭云央的手,试图夺走那支手枪,云央摇着头往后退,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半是哽咽半是用口型对莫青荷、抑或对自己发出指控:“你就是蠢,你知道你们早晚要决裂,你还把心给他!就为了他对你的一点点好,你就是蠢!”
他抱住师弟那清瘦的身子,感觉他在怀里无声地挣扎战栗,使劲咬自己的肩膀,指甲在腮后划出一道细锐的血痕,眼泪滑进棉布长衫里,如果不是被人用尽全力禁锢住,他简直要暴跳起来,自己跟自己搏斗一场。
莫青荷的手在云央后背起起落落,低声安慰他:“云央,我知道,我都知道。”
宪兵们又一次出发了,陈宗义又点燃了一根香烟,那幽昧的火光是雪夜唯一的温暖源头,云央控制住了身体的颤抖,对莫青荷道:“还有最后一个任务,从我知道没法阻止宗义跟日本陆军通信开始,我就只剩这一个任务!”
“师哥,我以上级的身份命令你,无论你即将看见什么,都不能出来,直到这里绝对安全!”
他说完就要走,莫青荷大步追上去,一把抓住他,急道:“你在这等着,让我去!”
他扣住杭云央的手腕,试图逼迫他放手,然而云央动作的灵活不逊于他,两人无声的扭打在一起,像两个摔跤的莽汉,各自滚了一身泥泞和青苔,莫青荷一个翻身,跨骑在云央身上,锁住他的两只手,他被师弟的决绝深深震撼了,但他不能容忍云央去执行这样的任务,任何人都不能,会疯的,一定会疯的!
“我替你做这一次,师哥没照顾好你,师哥欠你的!”莫青荷的话音未落,云央使了狠劲,一口咬住他的小臂,接着翻身跃起,反扭住他的手臂就势向后一拧,只听得关节发出脆响,剧痛让莫青荷直吸凉气,腰腹的肌肉一松,趴在地上。
“他卖了南京,南京是地狱。”杭云央放开手,拉莫青荷起来,凄然道:“师哥,我的残局,我自己收拾。”
他起身朝巷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转身与莫青荷隔着咫尺黑暗互相对望,眼中的决然仿佛永恒的告别,然后他低头沉默,像孩童一样绞着手,朝莫青荷慢慢走了过来,用手臂环着他的后背,将脑袋偎在师哥怀里。
莫青荷知道拦不住他,他一言不发地抚摸着云央光洁的脸颊,从他的角度,云央的侧脸掩埋在他的胸口,只露出一段白腻秀挺的鼻梁,黑浓的睫毛恍若合欢树叶翩然垂下,掩住了他眼中的绝望和转瞬即逝的热忱,那是舍生者特有的庄严。
“师哥,告诉你一个秘密。”云央仰起脸,露出一丝孩子气的笑容,“原本被组织派到沈培楠身边的人是我,但我花了大半年时间,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没能取得他的信任,我简直气疯了,后来宗义敲了他一大笔款子,全被我拿去买了钻石。”
“没人相信你能办到。师哥,你真厉害。”
他这么说着,向莫青荷挤了挤眼睛,用袖管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毅然决然的离开了他的怀抱,拍了拍身上的雪,将手枪收进后腰,朝远处那一块方正的光亮大步走去。
雪越下越大,像一张松软而洁白的毯子覆盖了这座战火中的城市,这是一场南方少见的大雪,它寒冷而肃穆,公平而慈悲,人间的一切的罪恶得以审判,一切苦难得以荫蔽,一切疮痍得以掩埋。就在这无穷无尽的苍茫落雪中,城外大批穿皮靴的侵略者暂时放下刺刀,唱起他们家乡的歌谣,小巷外的一对恋人向往常一样亲吻拥抱,莫青荷躲在羊肠小道的阴影里,倚着身后阴冷的院墙,开始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等待。
他希望云央能够忍住悲痛,成功脱身,在等待的时光里,他从袖子抽出云央带给他的信笺,那几张皱而发黄的纸页,因为云央身份的变化而具有了更深层的隐喻,他的手不停颤抖,几乎要撕坏信纸,然而无论他怎样拼凑信中寥寥无几的中国字,依旧猜不出其中的信息。
信中写了什么?会不会是云央从陈宗义手中得到的军情信息?莫青荷急躁的摆弄着那几页纸,直后悔当初没有跟沈培楠学一学日文。
他听到陈宗义惊喜的呼喊云央的名字,接着是云央的低语,听不清楚内容,陈宗义倒退的脚步声,被消音器掩盖的一声沉闷枪响。
他听到衣履与地面拖曳摩擦的细响,云央在打扫战局了。与此同时,莫青荷终于意识到手中信纸的奇异之处,相对于陈宗义的考究和阔绰,这封信的纸质太差,薄的近乎透光,他把信纸举在眼前,对着巷口投射进的光亮仔细查看,当两页纸的角度出现细微偏差,光线穿过薄脆的纸张,所有拐曲的线条突然有了正确的归宿。
那不是日本字,而是被仔细拆分过的偏旁部首,稍加错位拼合就可以翻译成一封书信,为了掩人耳目,句子中还额外添加了日文符号和地下组织的暗语,这最古老又最直接的加密手段!
他双手的颤抖把纸张拨弄的喀拉直响,光线晦暗,读起来十分缓慢,就在他努力研究这些字眼时,巷外传来宪兵的呼喊声,接着又是一声声零星的枪响,他能想象师弟此刻的样子,躲在街道的掩蔽点,像一个收网的猎人,眼中噙着泪水,怀揣着数倍于人心承受极限的悲痛,握枪的手却丝毫不曾颤抖。
有人倒下了,有人被声音吸引过来,又引发更激烈的枪声。
莫青荷把注意力集中在信上,一目十行的看下去,他突然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封情报,也是师弟的遗书!
“少轩师哥,深夜传信给你,也许已让你识破我的身份,如果你在天亮前读懂信中内容,记住不要来找我,更不能擅自离开你的朋友,那只会增加无谓的牺牲,因我对今夜之所为早已深思熟虑。”
“从十五岁离开你们至今,我所经历的,其苦难和曲折远超出你所预料,更不能用纸和笔记录,但我知道你能够理解,你一定能够理解!我们的生命就像台上的戏,无论台上多么光鲜亮丽,另一半则始终沉降于厚重的大幕之后,被深深埋藏,永不见天日。对于我的人生,我只能对你说,师哥,我快活极了,也累极了。”
“师哥,从发下誓言的那一天开始,我愿不惜一切代价,只求此生能够免于爱情的侵扰,直到碰见宗义。你可以讥笑,也可以骂我有眼无珠,但我爱他,他给了我暗无天日的人生中唯一的光明。这份爱与国家无关,更无关党派与政治,它发乎人性,发乎温暖,我相信,无论战争的功过成败,这份人间至平凡之爱将与我与他一起朽烂于尘土,不被世俗评判,不为任何纷扰而褪色。
“他予我之爱,我深记于心,但却不能有所回应,因为我心中不能唯他一人,我爱你和沈先生,爱柳初师哥,爱这片土地每一名麻木怯懦的中国人,这份情怀之宽广之痛苦,令我不能回报陈之万一。”
“你所体会之爱恨,我曾感同身受,你所体会之挣扎,我曾万倍挣扎,你有沈先生为灵魂伴侣,而我此生将踽踽独行。我的心早已给予你们,我的爱将以死亡告终,只有这副躯壳,追随我的爱人而去,赎万世不赎之罪孽。”
“师哥,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与你草草告别,我不曾悲伤,也希望你不要为我悲伤,请守在你该坚守的位置,我的灵魂将护佑你,你的身边,无数隐姓埋名者在用生命护佑你。”
“永别了,少轩师哥。师弟杭云央敬上。”
最后的几句话莫青荷根本没认真去读,他的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流,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泣,他只是感觉脸颊被风吹得冰冷,伸手一摸,才知道是流了眼泪,他紧紧攥着那几页薄纸,任泪水一滴滴的打湿了它,视野湿润而模糊,他看到纸页被打湿的地方浮现出了新的字迹,不用想他也知道,那是云央从陈宗义手中得来的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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