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山河(4)
“嫌弃。”沈师长答得干脆,“弄清楚自己的斤两,好好住着,别给我添乱。”
“把楼上左起第三间卧房收拾出来给他,剩下的你看着安排。”那人嘱咐完便上了楼,剩下莫青荷和老刘两个人面面相觑。
“什么人嘛。”莫青荷呸了一口。
“莫老板别介意,师座平时不这样,最近烦心事多。”老刘打了个圆场,“这里是师座朋友的产业,地段清净,那些个小报记者不敢过来,您放心住。”
第3章 昆腔
当晚,莫青荷在这栋冷清而奢华的宅子里唱了有生以来最奇异的一场堂会,没乐班,没扮相,唱的明明是昆曲牡丹亭里的一段袅晴丝,身上穿的却是王宝钏的大红戏衣,听众只有一个沈培楠,连军装都没脱,喝多了酒,微闭着眼睛歪在沙发里,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莫青荷不以为意,他本欲讨好沈培楠,再加一生挚爱是戏,一旦唱开了,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自顾自的加了身段舞下去,仿佛也入了化境似的,一个穿错了衣裳的杜丽娘,在春天的园子里游游曳曳,一回头便惊破一场美梦。
这间厅堂太大,饶是挂着一盏硕大的水晶吊灯,房间的角落依然昏沉一片。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他一扬水袖,假想自己手里拿着折扇,遮住一半脸面,眼珠斜斜的滚,当真在那冷寂的空气里窥探到春草萌发似的。
可惜缺了把好月琴。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羞花闭月……”
这一折子终了,沈培楠仍没有反应,莫青荷却来了戏瘾,偏拣平时在台上那些听众不喜,自己也没机会唱的悲段子自娱自乐,先是女吊,再到沉江,喃喃吟唱,四更鼓啊,满江中人声寂静,形吊影影吊形我加倍伤情,细思量真个是红颜薄命,可叹我数年来含羞忍泪,送旧迎新,枉落个娼妓之名,杜十娘拚一个香消玉殒,纵要死也死一个朗朗清清!
“……拚一个香消玉殒,纵要死也死一个朗朗清清!”
他闭着眼睛且舞且唱,入戏颇深,旋了个身做出投江动作,不想回身一睁眼,正对上一双冷冽的眼睛。
青荷回过神来,只见沈培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斜倚着沙发,静静的听他唱着,舒展了一双长眉,眼睛里三分醉意,却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青荷唱完最后一个音,刚待问将军如何,只见沈培楠眼皮一低,竟然从眼角滑下两行清泪。
他的脸棱角分明,全身都刀刻斧凿似的硬朗,这泪便显得极不和谐,青荷忙停了动作,安慰道:“戏这东西听听就行,伤了心可不值得。”
说着卷起雪白的水袖想去扶他,柔柔的勾着唇角:“师座有什么心事不妨跟青荷说,我虽不是解语海棠,听人说说话总是行的。”
莫青荷不知道,行军打仗的人时刻警惕,对没预兆的身体接触十分敏感,还没碰到那人的衣袖,沈培楠猛地一躲,突然被激怒了,捞过青荷的前襟威胁道:“想在我眼前活,就得记住我的规矩,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听的别听,没我的允许别碰我,明白了?”
莫青荷赶忙点头。
沈培楠把他往后一推,阴沉的表情放松了些:“唱的不错。”
青荷本来全身重量都吊在沈培楠身上,冷不丁他一松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两人一个在沙发上斜歪着,一个坐在地上,大眼瞪小眼。
对视了好一阵子,沈培楠才想起来伸手拉他一把,道:“商女不知亡国恨,你们这些人懂什么,我跟你们这些人计较什么。”
“吓着了?”
莫青荷暗自思忖,这人从一见面就压着的邪火敢情倒不是为了自己,扯到国恨家仇上了,这一想竟觉得好笑,心道沈培楠为汉奸狗腿卖命的人又懂什么亡国恨?怕被他看出来,忙摆出一副笑脸:“是我冒犯了,将军提醒的对。”
沈培楠把他抱到膝上,莫青荷不躲,顺从的回头搂着他的脖子。
两人抱了一会,沈培楠嫌戏衣层层叠叠太麻烦,脱了他身上的大红外袍,只剩一身雪白的水衣,更衬得怀里的人文文气气,嫩如沐水芙蓉,沈培楠摩挲着青荷的大腿,沿着腰一路抚摸到肩头,使劲揉了两下,忍不住皱了眉:“你怎么这么瘦?”
青荷哧的一笑:“将军这话倒奇了,唱青衣的若是不瘦,在台上一亮相,圆滚滚的一个赵飞燕,还不把楚王都吓死了。”
沈培楠点了点头:“你什么时候都笑的出来。”
“将军不喜欢?”
“笑的多了,像张假脸。”
莫青荷不以为意:“什么都能真,就是戏子真不了,听戏的花钱图个乐,我们自然要卖力取悦,若连我们都有了自己的脸,都按自己的喜好做人,那还怎么演戏里的故事?梨园行有一个算一个,恐怕都得饿死。”
说罢凝神看着沈培楠的脸,“其实将军不笑,看着也不真。”
沈培楠的表情一变:“你说什么是真?”
“想笑的时候笑,想哭的时候哭,心若赤子,就是真。伶人不想笑时也要摆出笑脸讨人欢喜,是假;将军难受时不能哭,把泪留到戏里,这更是假。”
沈培楠不说话了,微微一闭眼睛,仿佛在认真忖度莫青荷的话。
这个角度,水晶吊灯的光亮正好洒在他脸上,供电电压不稳,光线明明暗暗,映的那人的表情也阴晴不定。莫青荷端详着他,虽恨的牙痒,也不得不承认他比报纸登出的相片还好看,极朗硬的男人,不解戎装,杀机暗敛,身上有金戈铁马的味道。
“将军还听戏么?”
“最后一曲。”沈培楠道,“你昆腔的底子不错,来段千金记吧。”
“将军想听哪一折子?”
“别姬。”沈培楠漫不经心道。
莫青荷正挽袖子,一听这话便停住了。
“将军来捧我的场,应该知道青荷从不唱这一出。”莫青荷道,“这一折子太难,青荷才疏学浅,不懂戏里那份恩义,更找不着搭戏的人,唱不了。”
说着弯下一双眉眼,手指在沈培楠的胸口游走:“我倒是想唱段十八摸,不知道将军喜不喜欢听?”
话音刚落,沈培楠一把将他横抱了起来,大步上了楼。
沈培楠带他去的,正是他嘱咐老刘收拾出的给莫青荷的新卧房,在二楼左手边第三间。
进了门莫青荷才发现,这里几乎能独立成一套房子,先是一间小客厅,四面墙都贴着光灿灿的外国漆皮印花纸,天鹅绒沙发配着黑漆木桌子,放了好几盏电灯,都笼着米白色灯罩子,悬着水晶珠络。
穿过客厅才是卧室,莫青荷被沈培楠抱着摸黑走完这一小段路,没看清楚,只用余光瞧见一张大四柱床,镂雪纱帐幔被规规整整的束在银钩子上。
后背贴着绢凉的被衾,胸膛被粗糙的掌心一趟趟抚摸,莫青荷闭上眼睛,心说逃不了了,成败在此一搏。
他本以为沈培楠当惯了将军,应该喜欢亲自征服猎物,便乖乖的躺好等着,谁料那人只是拖了两只酒红绣垫倚在身后,朝莫青荷勾了勾手指:“愣着做什么,没伺候过人?”
莫青荷一扫沈培楠腿间撑起的物事,一下子红了脸,小心翼翼的解开他的军装,把外套放在一边,再脱衬衫,每解一颗扣子便亲一口露出来的胸肌,一时鼻尖触到的全是他身上的味道和淡淡的酒气。
手指解到第三颗扣子,露出两处狰狞的弹痕,莫青荷移开视线,将他的衬衫从肩膀褪下去,才看见那人一身好肌肉,上身精壮紧实,腹肌像雕出来似的,布满深深浅浅的疤痕,刀伤,枪伤,灼伤,凶戾的像一头山林中的豹。莫青荷一怔,这些年捧他的人里有富家子,有高官,都不外乎一身软塌塌的死肉,纸醉金迷的歌舞场养出来的,倒是甚少见沈培楠这样的。
“这些……是哪儿来的?”莫青荷有手指勾画左胸口的一枚圆圆的弹孔,疤痕已经长死了,突兀的一块粉色新肉。
- 共178页:
- 上一页
- 第4页
- 下一页
- 1
- 2
- 3
- 4
- 5
- 6
- 7
- 8
- 9
- 10
- 11
- 12
- 13
- 14
- 15
- 16
- 17
- 18
- 19
- 20
- 21
- 22
- 23
- 24
- 25
- 26
- 27
- 28
- 29
- 30
- 31
- 32
- 33
- 34
- 35
- 36
- 37
- 38
- 39
- 40
- 41
- 42
- 43
- 44
- 45
- 46
- 47
- 48
- 49
- 50
- 51
- 52
- 53
- 54
- 55
- 56
- 57
- 58
- 59
- 60
- 61
- 62
- 63
- 64
- 65
- 66
- 67
- 68
- 69
- 70
- 71
- 72
- 73
- 74
- 75
- 76
- 77
- 78
- 79
- 80
- 81
- 82
- 83
- 84
- 85
- 86
- 87
- 88
- 89
- 90
- 91
- 92
- 93
- 94
- 95
- 96
- 97
- 98
- 99
- 100
- 101
- 102
- 103
- 104
- 105
- 106
- 107
- 108
- 109
- 110
- 111
- 112
- 113
- 114
- 115
- 116
- 117
- 118
- 119
- 120
- 121
- 122
- 123
- 124
- 125
- 126
- 127
- 128
- 129
- 130
- 131
- 132
- 133
- 134
- 135
- 136
- 137
- 138
- 139
- 140
- 141
- 142
- 143
- 144
- 145
- 146
- 147
- 148
- 149
- 150
- 151
- 152
- 153
- 154
- 155
- 156
- 157
- 158
- 159
- 160
- 161
- 162
- 163
- 164
- 165
- 166
- 167
- 168
- 169
- 170
- 171
- 172
- 173
- 174
- 175
- 176
- 177
- 178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