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山河(128)
莫青荷咳嗽一声,对小栓子使了个眼色,干笑道:“花钱买的,赶紧动手,让同志们在睡前吃上一顿!”
胖山羊是公的,不下奶,只能煮了炖汤,小炊事员是山里长大的娃娃,活儿干得干净利落,很快放血杀羊,把羊肉切成长条,剃出骨头,留出最肥嫩的一大块肉和羊骨一起炖煮,剩下的则用盐巴腌起来,他还从漫山遍野的山林里准确分辨出了野胡萝卜,野香菜和野茼蒿的影子,每样采摘了几棵,交给战士们辨认==,然后大家集体出动,不多会儿每人的手里都多了些战利品。
当天晚上,八路军营地架起一口紫铜大锅,锅中的汤已经被煮的发白,咕嘟嘟的泛起铃铛,战士们排着队,依次走到锅前,郑重其事的把一小捧野菜和舂好的米洒进锅里,又重新端着饭碗排队。小炊事员跟随师傅多年,这还是第一次亲自掌勺,兴奋的脸都红了,好似熬出的是一锅珍馐美馔,站在大锅旁边,神气活现的挥着勺子,指挥每一名来打饭的士兵。
受伤的和没受伤的待遇不同,伤兵的碗里有切成小方块的羊肉,没受伤的每人分到一大碗野菜炖羊汤,没有人对这种分配方式提出异议,大家捧着饭碗,欢声笑语的席地而坐,一边发出夸张的咀嚼声,一边竖着大拇指夸张小炊事员的手艺。
跳跃的橙色营火烘着每个人的脸,莫青荷坐在一旁,心中得意极了。
营地处处飘香,不远处一支国军营队很是不忿,他们刚吃了一顿掺了沙子的冷饭,肚子里半饥不饱,在夜晚的冷风里冻得打哆嗦,有人怪叫一声:“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吃饭就吃饭,妈的喊什么喊!”
两支队伍各有各的驻地,离得其实挺远,但山林寂静,这一声阴阳怪气的嘲讽就清清楚楚的传了过来,莫青荷这边的人这两天被国军士兵处处排挤,早积攒了一肚子愤怒,高声回应:“有些人打鬼子不行,就会唧唧歪歪,我们吃饭干你屁事!”
四营长啃着一块羊肋条,吃得满嘴流油,故意发出诱人的啧啧声:“甭跟他们计较,这帮国民党大爷,每顿吃得是大鱼大肉,吃完还有婆娘伺候,咱们在山沟沟里过的苦日子,人家看不上咧!”
八路军们爆发出一阵大笑,那边的国军士兵恼羞成怒,有几个蹭地站起来,又被战友按了下去,他们刚强调了与友军和平共处的纪律,暂时没人敢顶风作案。
八路这边看国军吃瘪,越发得意洋洋,一名参军近十年的老红军呼噜呼噜喝了两口汤,抬起头,开始绘声绘色的对大家描述起当年被红军俘虏的国民党,说他们在当了俘虏还挑吃拣穿惺惺作态,越说声音越大:“跟村里的教书先生似的,说话那个酸劲儿,一口一个什么鄙人,卑职!俺们大字不识,只会扛枪打仗,听不懂那些哇!”
“咱们跟人家比,那是长工见地主老爷,压根就不敢抬头!这羊肉咱们能吃吗?咱们不配吃,大伙赶紧的,把吃下肚的都吐出来,给老爷们送过去!”
他说着,还故作遗憾的拍了一下大腿,引起大家又一阵哄堂大笑,国军士兵气得脸都歪了,一个个从鼻子里直喘粗气,黑黢黢的树影里,之前带人挑衅的那名国军营长也在里头,也不知是打架的伤没好,还是被气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昨天聚众搅乱了大家的鼓舞士气的饭后娱乐,还出手打伤了好几名八路军,莫青荷看见他就来气,原本想说两句话缓和局面,此时就顾不得了,脑筋一动,站起来对大家道:“又不是娘们,没事吵什么嘴!都吃完饭了吧,咱们演节目!”
大家嗷嗷的鼓掌赞同,四营长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大伙儿没听过咱们团长的戏吧,那嗓子,地道!”然后看着莫青荷,“团长,给咱们来一段贵妃?”
莫青荷一摆手:“听那些莺莺燕燕的干什么,前几天我瞧小栓子排了一段滑稽剧,好看的不得了,让他给大家演一段!”
营地越说越热闹,篝火噼噼啪啪的爆,火舌越蹿越高,大家围成圈子,小栓子清了清嗓子,拉着两名战士站到圈子里,嘻嘻哈哈的演说起来。
他们这边闹得欢腾,国军指挥部却一片凝重,他们刚开完一场军事讨论会,互相握手,返回各自的队伍,沈培楠一直留到最后,两手撑着桌面,静静站了很久,他怀着万千沉重的心事,仿佛被千钧重担压住了肩膀,一直到孙继成敲门催他,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松开衣领的一颗纽扣,摇了摇头,长出了一口气。
按照方才的讨论结果,他要着手第二次,也应是最后一次背水一战,但条件仍不成熟,按照他往常的作战习惯,要么按兵不动,要么就应十拿九稳,如猛虎下山全歼敌人。然而按照现在的情况,士兵还没有彻底从先前那场大规模突围战中恢复,弹药无法维系,断粮也在持续消耗部队的战斗力,如果要战,恐怕最好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但他没有时间了,在这座被重重封锁的深山里,晋绥军的支援已是奢望,再等下去,他的这支精锐部队会窝窝囊囊的被日军困死在山里。
沈培楠自从军以来从未遇到这种窘境,感到憋闷和窝火,好似一只被封在坛子里的爆竹,他突然抬起拳头,咣的一声,狠狠砸在桌子上。
他对孙继成做了个手势,淡淡道:“你先回去,我出去转转。”
第89章
山野暮色四合,最后一丝天光也已经寂灭下去,天空是森冷的青灰色,铺着灰蒙蒙的薄云,大约是要变天,仅有的几颗星子被冷湿的夜风吹得摇摇欲坠,营地一片寂静。
为了保持体力,大片营地都熄灭篝火安静入睡,哨兵端着枪,站得如同一尊雕塑,也有的在进行长官训话,队伍摸黑排成队列,见沈培楠走过来,急匆匆的敬礼问候。
沈培楠倒无意巡视,他心中郁结,专挑人烟稀少的冷清地方走,穿过寂静的驻地,被冷风一吹,不由生出几分困兽般的凄凉之感。他突然很想念莫青荷,想念他朝气蓬勃的眼睛和暖热结实的身躯,想抱着他的屁股干一干,抵着额头说两句情话,再搂着他在被窝里好好睡一觉,仿佛回到从前,一切重担都能暂时卸下。
他停住脚步,转身朝八路军驻地走去。
他不知道对莫青荷该爱还是该恨,要说恨,当初他抛下桎梏,违抗家庭,不管不顾的登报宣布要宠着他的小雀儿,却遭到了彻头彻尾的背叛,实打实的恨不得毙了他,如今想起来,还是牙根痒。要说爱,也是真爱,把一张褪了色的小像贴身带着,每天拿出来看——干净清澈的一双眼睛,交际时是长袖善舞的梨园名旦,回家穿着月白色学生制服,缠着他讨论新学的知识,他说什么,莫青荷都听得懂,他没说的,莫青荷也懂。
沈培楠是个多疑自负的爆脾气,从小在党国要员家庭长大,见惯了尔虞我诈和政界军界种种见不得光的伎俩,生平最厌恶别人跟他拿心眼儿,因此就冷待了杭云央,莫青荷却压根就没心眼,那时两人住在北平,沈培楠跟他对桌吃晚饭,一抬头就看见他盯着自己微笑,目光是发自内心的迷恋和喜爱,他的心就忽然柔软了。
莫青荷就这么闯进他心里,一名做戏的伶人,一株在初夏的水塘迎风款摆的荷,每次想起戏台的那次相遇,沈培楠总这么认为。美貌的伶人是花,他的小莫却尚未开放,是青青的一枚花苞,不芳香,不取悦,孑然一身,高不可攀,在台上款款走着步子。
戏台是他的天下,他做着自己的梦,看客都是梦里人。
沈培楠那晚喝多了酒,但真正让他醉了的是莫青荷远远朝他投来的一瞥,让他禁不住揣测往后的风情万种。大约刻骨的爱情就是一场抢夺,原本是一个毫无瓜葛的人,公然霸占了他内心幽独多年的领地,毫不畏惧的开疆辟土,用一次次赤诚而单纯的表白,在那颗快磨砺成铁石的心里挤出一片舒适的容身之所,最后喧宾夺主。
后来断了联系,一仗接一仗的打,驻扎过一座座城市,憋的狠了也在花团锦簇里玩过婊子,干过兔子,被一名柔若秋水的良家小姐爱慕过,收过她亲笔写来的一封封缠绵悱恻的情书,也想过结婚,但用一个战事吃紧的由头又打消了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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