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止(91)
小娃似乎很喜欢那些画,早松开了周春城的手,跑到画前,手舞足蹈地说着周春城听不到的话。
周春城听到许昭华惊讶的声音,可能有欢喜,也可能有责怪。但他已经无心去听了,更是无心去安抚她,抓着墙的手指指节都泛了白,另一只手揪着胸口的衣服,像是失去了呼吸的能力般痛苦。
那些挂出来的油画上画的全是他,由远及近仿如时光倒流,人从少年时期一步一步退回到了婴孩时期。离他最近的正是一幅婴儿的油画,有柔软的发,奶白的皮肤和无忧的笑。他从没给过许昭华任何照片,那些画上的人物都是他的脸,又都不是他这个人,不用想便知道这些全是来自她的想象。
上面的每一块油彩都是她想要广而告之的爱意。
而这些美好的爱,却是剜周春城肉的利刃,缓慢地破开皮肤,挑着筋,刮着骨。她说过无数次她爱他,原来就是这般的爱吧,所有情真意切都是隔着虚假的皮。那么,他想,连唯一的温暖都是假的。
许昭华已经来到周春城身边了。
周春城艰难地呼吸着,盯着许昭华的眼。他想看看,她的眼中所呈现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他。可是他看不清了,蒙蒙的隔着雾气。他使劲用手臂擦过眼,还是看不清。她水润黑亮的带笑的眼,被他的身影遮挡,投落一片阴影。他只看得见一片黑,无法看透,无论是眼中倒映还是人心。
许昭华想要挽上周春城的手臂,却被他甩开。他有些怕,有点恨,跄踉着往里走,走到那些包裹严实靠放在墙脚的油画面前,弯腰粗鲁地撕开包装,一幅接一幅,一下比一下动作凶狠。
许太太本还出声阻止,见状也有些骇然,连忙走到已经愣着失去反应的许昭华身边,交代陈助理处理便扯着许昭华离开了。
周春城还在那里拆着包装,目露凶光,像一头困兽在破坏着触手可及的一切事物。小娃也被他这个样子吓到,哇一声哭了出来,将场面搅得更乱。
陈助理抱起小娃,不敢走近,也不敢走远,就站在原地问周春城怎么了。
周春城又怎会回答他,此时在其眼里除了那些碍眼的油画再无其它。陈助理只好打电话叫人进来将这个哭声震天的孩子送走,他才好看看该怎么处理。
被撕开包装的油画,胡乱地躺在地板上,犹如堆叠的腐尸般散发着呛鼻的气味。上面画着的也全都是周春城,连同墙上挂着的,合共38幅,正是他的岁数。他胸膛起伏很大,大口吸着混有浓烈到让人作呕味道的空气,不知痛地"咚"地声跪在地上,一幅幅拨开地上的油画。
终于让他找到了,找到了那幅在许昭华签名旁边标着38的油画。他梗着脖子,气犹未顺,盯着画看。
那幅油画里的他,神彩奕奕,红粉菲菲,眉眼透出来的都是柔情,手执一把剪刀在修花瓶里的残枝。周春城不知道能不能说那是他自己,但这分明又是他平时会做的事情,却没有一处是像他的。他知道他没有这样的风采,也许年轻时会有,但那也只是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敢下定论。
那个说着爱他的许昭华,满眼里全不是真的他。他活生生地陪在她身边,她却看不到活的他。
周春城拿着油画的手开始颤抖,一直在养的胃也开始作怪。油画从他抖动的手上摔到地上,颠簸间光影落在凹凸的颜料上,画里那人仿佛冲周春城扯了一个讥诮的笑。周春城吓得浑身一颤,又伸手将它推得更远,按着胃蹬着脚缩到了角落里开始干呕。
待干呕的声音渐歇,陈助理才敢上前。
"周先生你还好吗?"
周春城慢慢坐了起来,头却一直没抬,还见颤抖的手在裤兜里摸出了烟,好不容易点上,边抽嘴角边喷着烟,像是人在漏气似的。
陈助理,咽了咽口水,提醒到:"周先生,展馆里是禁烟的。"
周春城充耳不闻,用手蒙着眼继续大口吸着烟。
香烟真是最神奇的物品,它能令人保持清醒,又能令人暂时忘记许多。
待抽了三根烟后,周春城扶着墙站起来,陈助理想去扶但被他推开了。他抬起头,泛了血丝的眼盯着陈助理,用干涩的声音异常缓慢又平静地问:"你说,烟能把它们点着吗?"
陈助理一惊:"点不着的。"
"是吗……"果然总是不能如愿的。
说完,周春城就走了,游魂一般。
第76章 、有缘
干呕并不会安抚胃部的不适,它还在疼痛着,由刚开始的持续钝闷到现在的间歇性尖锐。
离开了小展馆,鼻腔粘膜上却像还附着有油彩的刺激性味道,与现在周遭的新鲜空气产生强烈排斥,令周春城又开始作呕,但一样是干呕,除了唾液排不出任何东西。
譬如悲伤,譬如愁苦。
周春城蹲在小展馆外缓气,胃部又缓和了一点痛感,比人还知道安慰他。他知道陈助理就在小展馆门边看着他,但他们谁都没招呼谁,一个是不想理,一个是不敢理。
有出租车从远处驶近,周春城冲过去拦了,就在陈助理的眼皮底下锁了车门,抖着声催促司机开车。
幸好佛罗伦萨是个旅游业发达的城市,常年招待世界各国的游人,所以司机也是会英语的。他问周春城去哪里。
去哪里?周春城没想过,只一心想着离开这里。他贪恋却又愤恨着许昭华的依赖,暂时是不敢再面对她,甚至不敢对质泄恨,因为他是最明白她的自不由己。他只得逃避,无从反抗,又这般快就软和下来了。
他茫然地看着窗外,陌生的景,陌生的人,然后还有抢占意识的熟悉的痛感。
“医院,麻烦了。”
陈助理眼看要跟不了周春城了,便焦急地给许太太去了个电话,却得了句不用理的答复。拎着已经被挂断的手机,陈助理一时摸不着头脑。他从未这样对自己的思维分析能力感到过沮丧,反复地想也只能得出豪门多秘事这样的结论。
那边许太太是生气了,几年下来与周春城相处出来的感情在这一刻打回了原形。她心里眼里只有此时窝在她怀中言笑晏晏的女儿,管他周春城是死是活,反正闹到她的女儿就是错的。她抚着许昭华的发,越想越是后怕,对周春城就更是心狠了一分。所以后来周春城在医院呆了两天,许太太也没过问,哄着许昭华说他出去买手信了。
本来以为只是输液吃药的事儿,没想到还得留院检查,索性也想避人,所以周春城就应了医生的要求办了入院手续。
当周春城拿着检查结果离开医院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便是国外的医生定都是庸医。他信不过,心心念念回去H城再去检查一遍,只是离开时手里还拎着医院开的药,挺大一包。
佛罗伦萨最近都是阵雨天气,现在虽说没雨,但天是阴的,连点灿烂都不给。
周春城演过的电影不少,到现在才发现原来在大事面前,人会是平静的,甚至想笑。但如果将这种情绪比喻为水,那它一定不是湖水,始终如一的状态,该是大海更贴切,面上风平浪静,底下暗潮涌动。
他其实是怕的,心情如佛罗伦萨的天。瞧着没事人似的他,实际上脑里一片空白,又像塞满了繁杂的东西,乱糟糟一团。他招了出租车,却在到了目的地才反应迟钝地发现自己给司机报的地址是小展馆的。
周春城需要些生气,无疑找许昭华是最好的,所以禁不住就要去寻她,甚至潜意识里跳过了旅店,选择了这种时候她最可能在的地方,比他平时做决定还要快和准确。
抬头看着小展馆,许家选的地方肯定不会差,巴洛克风格的建筑既富丽又庄严,细节处的雕刻富有趣味性,却都成了压得周春城喘不上气的庞然大物,特别是大门旁边的两根做了细雕的倚柱,在他眼中不亚于猛兽嘴里半遮半掩的獠牙。
周春城后退了半步,想是不是该回去旅店等她们。
他觉得讽刺,既想恨她,又想从她身上汲取温暖与慰藉。想一想,他就觉得自己压根没有资格恨她,倒是当初想的与她两个病人互相取暖的话似是想对了。
急需安慰战胜了无谓的自尊,周春城深吸口气,步伐沉重地走进了小展馆。里面零星有些看画展的人,虽然只有一位女士是亚裔面孔,但也缓和了小展馆室内设计上的压迫感,这让周春城好受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