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波(68)
杨焕拨弄两下琴弦,用一双大手抚摸琴身,他说:“头一回见。”
“那杨大哥怎会一眼认出它是唐琴?”陈郁瞪圆了眼睛,他的眼睛很明亮,影着眼前人的身影。杨焕是海商,他可不是琴店的店家呀,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
见陈郁惊讶又佩服,杨焕笑道:“小弟不知道我们杨家是靠什么起家的吧?”
“我爹说过,杨家早年在高丽舶商。”陈郁略作思考,突然他眼前一亮,欢喜道:“我知晓了,贩往高丽的货物有乐器!”
杨焕拉来一块蒲团,自若坐在上头,手臂搭着琴案,他说:“当年高丽宫廷喜好声乐,富豪人家纷纷效仿,琴、阮、琵琶、鼓瑟都有大量需求。”
“杨大哥,要是现今贩乐器去高丽,还有买主吗?”陈郁想起赵由晟那艘跑短程的海船,高丽离中国很近。
杨焕拿起琴案上的小香兽把玩,淡语:“这都是早年的事情,现今没人会再贩船乐器去高丽,要折本。”
“哦,原来是这样。”陈郁认真记下,泉州海商主要走南下的航线,走高丽航线需得北上,明州至高丽最是便捷,很多明州海商都前往高丽做生意,由此杨焕会如此清楚高丽市场。
陈郁低下头,执住自己的手,像似在思考什么,他专注的样子,让杨焕觉得很有意思。杨焕早熟,十五六岁就俨然是个大人,他没有过陈郁这般纯质的少年时期。
他不动声色,细细打量陈郁的模样,肤质细腻白皙,眉眼如画,温润如美玉般,心里又增添几分喜爱,很别致的少年,就似早春枝头的玉兰,但凡看见的人都想采撷。
杨焕也只是在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他更喜欢红艳的蔷薇花。
话虽如此说,杨焕每日清早几乎都会到书斋听陈郁弹琴,他未去在意自己是否真得喜欢这个少年,也许是因为这段等待的时日过得相当无趣。
陈郁一向善待他人,何况杨焕是个博闻强识的人,每当他讲述自己航海的经历,陈郁都专注倾听。他身上有陈郁想知道的事,陈郁甚至从他口中获知妍娘和黎维武的消息,知道他们还住在蒲甘国,并且妍娘一直没有孩子,好在黎维武对她的宠爱依旧。
两人常在一起交谈,陈端礼看他们相处得来,没感到什么不妥,唯有陈繁隐隐觉得杨焕跑弟弟的书斋是否跑得太勤。陈繁不是多心,他知道杨焕在船上有娈童,常年待在海船上的人,往往节操都不行。
陈繁几次到弟弟的书斋里来,故意参与两人的话题,他没发觉杨焕有语言撩拨,都是十分正常的交谈,便也由他去了。相比于杨焕,赵由晟才是个大问题。
赵由晟一般是夜晚来,往往在陈郁房中待一会儿,聊几句便就会离去,待的时间很短,但是他天天来呀。每当赵由晟来,墨玉必会待在房中,墨玉其实也不想这么干,但她受陈端礼的命令。
陈端礼不希望儿子和赵由晟走得太近,近得超乎友情,年少时懵懂,往往会做下错事,以致两人日后要因此而痛苦。
当他们长到一定的年纪,会对情感有更正确的认识,也有更好的自制力。
有一天,赵由晟来得早,那是午时,他来时,陈郁正好和杨焕在花廊聊天。杨焕跟陈郁讲世间有一种镜子,能照出一个人的一世,甚至能让人回到昔日。然而这种镜子,不是真正的镜子,它的材质不是铜,不是玻璃。
能让人回到往昔,好神奇的镜子,陈郁问:“那它有名字吗?”
杨焕瞥眼正在走近的赵由晟,缓缓道:“有名字,番人唤它焉司禄镜。小郁,你懂真腊语,你猜它是什么意思?”
陈郁在思考,他太过专注,以致没听到赵由晟的脚步声,事实上,赵由晟也是有意放轻了脚步声。
“焉司禄,是一位真腊王的名字。”回答的人并不是陈郁,而是赵由晟。
由于赵由晟总是晚上来,从没碰着杨焕,杨焕不认识他,听到这个陌生人竟然说出了答案,有那么点意外。
杨焕是个复杂的人,在陆地上好享乐,夜晚常去声色场所,有时还会在外面留宿。
“阿剩!”陈郁听到声音忙抬起头,他表现出异乎寻常的亲昵。
杨焕问:“这位是?”
“杨员外初次相见,鄙人姓赵名由晟。”赵由晟自报家门,他言语十分平静。
杨焕往时听过小郁提起赵由晟这么个人,也知道是宗子,他客套行了下礼,说:“原来是赵舍人,失敬。小郁常提起赵舍人,今日才得一见。”
“幸会。”赵由晟揖手,说的都是客套话。
“舍人也懂得真腊语?”知道来者不是通事,而是位宗子,杨焕不免有些好奇。以他对宗子的了解,宗子往往都是群自大傲慢的人,对番夷的东西不感兴趣。
赵由晟淡语:“不懂,我曾经在番坊听人提起这个名字。焉司禄镜说是镜子,可能更像是水域,人们起初没有能力制造镜子,只能借由水面来照见自己的容颜。”
杨焕笑了,他说:“有点意思。”
他这句有点意思,说的不只是赵由晟独特的看法,还有陈郁不知何时已经从自己的身边,走至赵由晟的身边,自打这位宗子出现,陈郁的目光就一直落在他身上。
没多久,杨焕独自留在花廊,他看陈郁陪伴在赵由晟身边,两人边走边谈,亲密无间。杨焕与男子有过亲密的关系,他瞧得出来,陈郁与这位宗子关系非同一般,他们应该是恋人,却不知陈端礼为何放任不管。
作者有话要说:赵由晟:别想追小郁。
杨焕:还是上一世那个忧郁的小郁更合我口味。
第65章
交那惹的椰子花蜜酒只款待贵客,赵由晟有幸成为他的贵客, 说来两人能够相识还是经由费春江引荐。交那惹虽说是细兰海商, 但一直定居在泉州番坊, 自从他与赵由晟结识后, 两人有时会相约在番馆饮酒。
这回赵由晟到交那惹的家中拜访, 并非只是去探访友人那般简单,坐在交那惹家那充满异域色彩的客厅,赵由晟品着花蜜酒,询问一个番国的传说:焉司禄镜。
“焉司禄镜是真腊人的叫法,我们细兰人称呼它为:心镜。”交那惹能说一口不大流利的当地土语,偶尔也夹杂几句番语,番语部分赵由晟大多能听懂。
赵由晟常出入番坊,番语学得很快, 能说不少日常用语。
“心镜。”一听到这个名字,赵由晟顿时激动地坐直身子, 上一世, 他听说过心镜,他记得这个称呼。
他也想起心镜的作用,心镜能将人的一生如画轴般展示,甚至能够让回到往昔。如果说海玉魄能使死人复活, 已得到验证, 那么心镜能让人回到往昔,也从赵由晟身上得到验证。
“郎君听说过心镜?”交那惹光是看赵由晟的反映,也知他很震惊。
赵由晟颔首, 许久才道:“似曾在哪里听闻,只是思忆不起。”
他没有自己是如何重生的记忆,他对上一世的最后记忆,是在陈家老宅里,银杏叶金黄,漫天飞舞,而陈郁病逝在他怀里。
傍晚,庭院的阳光透过纱帐,将客厅映得金黄,交那惹看向落在赵由晟肩上的晚霞,见他眉目深沉,神情阴郁,一时感到异样,恍惚有种不真实之感。
他知道赵由晟是宗子,也知道他有条海船,难道他是要寻找心镜?
“郎君要是想寻找心镜,先听我奉劝一句,这样的东西本来就没有形体,由心而化,许多人穷极一生,也没能找到。”交那惹早年的航海生活使得他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也曾有人渴望更改人生的大憾事,而死在寻找心镜的路上,尸沉于大海。
赵由晟合掌谢道:“我并非是要找寻它,只是前些日听人提起焉司禄镜,觉得似曾听闻,才来请教先生。”
交那惹亦是合掌,那是他们那边的礼仪,他说得意味深长:“郎君的见识远超同龄人,在我看来,也像是经由心镜重回人世那般。”
赵由晟很惊讶于对方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将半杯花蜜酒饮下,角杯搁案,他望向在庭院玩戏的两名小孩,没有回答。他们是交那惹邻居的孩子,年少调皮,热情洋溢。黄昏的番坊,熙熙攘攘,到处是人语声,这才是真实可触的世俗生活。
世上的人们,人生都是条一直向前的路,他们不曾意识也许有其他的岔路可走,而每一条岔路都通向无数的岔道,通向无数种可能。使用过心镜的人,一旦愿望未能达成,会否陷入疯狂的境地?一次次的寻找心镜,一次次的重来。
夕阳西沉前,赵由晟辞别交那惹,带着吴杵沿番坊的石道行走,他获知自己的重生与心镜有关,没有丝毫困惑,仿佛就该是如此,他心情异乎寻常的平静。
赵由晟熟悉番坊的路,回家走的是热闹的大街,有些商肆已经点上灯笼,街道明亮。赵由晟从番坊的大门走过,听到有人在唤他,他将头一抬,见到杨焕从番馆二楼的窗户内探出身,正在对他招手示意。
赵由晟不意外会在番馆遇到杨焕,这人看似酒色之徒,实则说不定和自己一样,常来番馆获取消息。
身为番馆常客,赵由晟进入番馆,直接登上二楼,找到杨焕喝酒的房间,吴杵跟随在身旁,他将门推开,赵由晟便就进入。杨东家有钱,赁的是番馆里边最贵的房,想来不是一个人住。开门前,赵由晟已经有心里准备,会看到衣衫不整的美人,然而实情更辣眼睛,房中一角用屏风遮挡,屏风后是张榻,榻上躺卧一名秀美少年,只露出个头,像似在入睡,另有一名艳美的酒姬侍坐在杨焕身边。
冬日房中火盆烧得旺盛,很是暖燠,也难怪杨焕会热得将窗户打开。
杨焕见赵由晟到来,让美人离席到别处坐,他起身招待:“赵舍人,快请坐!”赵由晟什么场面没见过,淡定在酒桌的一角坐下,询问:“不知杨员外找我何事?”
“不急,先喝杯酒。”杨焕亲自为赵由晟倒酒,将金杯递到他跟前。
赵由晟动都没动那杯酒,他说:“若是没什么要事,我便走了。”
这样的场面,不是招待人的地方,相当失礼,赵由晟看在他是陈家的贵客,隐忍他几分,否则根本不会搭理他的召请。
“没想到舍人是个急性子。”杨焕似乎不在意会惹恼赵由晟,他呷口酒,不慌不忙说:“想问舍人一件事,舍人可是出自尚王房派?”
赵由晟淡语:“不是。”
“我今日听闻尚王家府的船在蒲甘国遭遇海寇洗劫,想来是海寇认错了船只。”杨焕淡定喝酒,示意酒姬倒酒,他言语波澜不起,但赵由晟留意到他微微上扬的嘴角。
尚王房派一直都在私下从事海贸生意,他们购买海船,雇佣人代为出海,做海贸生意。他们有自己的船从事舶商,有挣钱的门路,所以当初宗子们倒宗正赵不敏,状告宗正司官员贪墨时,尚王房派的人都没有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