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鸣之书(131)
赫路弥斯说:“别着急,我没有锁门,只要他找得到就能进来。”
“你真的认为他会找来?”
“回鸣之书上说,聆王能听到世间一切的声音。大到天地万物,小到人心隐秘,高至女神神谕,远至先贤遗言,无一不入聆王之耳。他想找你,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那都是神话。”
“确实是,不过既然乌有者能听到他,那么他找到你也不算离奇。”
“他来了之后呢?”
“找一条出城的路,绕过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到时你们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
九骨很难相信会有一条神不知鬼不觉逃出城外的路,他低估了古都神殿追捕聆王的决心,也低估了神殿骑士愿意为信仰付出一切的牺牲精神。说起来,这些从小在神殿长大的骑士不如真正的军队善战,剑术、骑术、格斗经验都稍逊一筹。可他们不畏生死的态度令九骨印象深刻,为了围追堵截,有人主动担当诱饵承受迎面而来的刀剑和弓箭,因此神殿骑士在追捕聆王这项任务中比任何人都强大。他们相信为女神献身,死后也能荣归天际。
“你说的出路在哪?”
赫路弥斯指指脚下。
“地底?”九骨问,“难道地窖下还有通道?”
“地窖下有没有我不知道,不过院子里的枯井下是发臭的淤泥。”赫路弥斯说,“在纳鲁斯,为了让城市干净清洁,污物都从地下水道流进河再排入内海。离石湾城最近的只有羊水河,这里有的是擅长挖掘的矿工,挖几条宽敞的水道并非难事。”
九骨若有所思地问:“从地下走,地上的乌有者能不能见?”
赫路弥斯看了看身旁的少年。这一点,曾为乌有者的夏路尔最有说服力。
“恐怕会摸不着头脑吧。”赫路弥斯说,“像我们有时明明听到声音又找不到来源,近在眼前,而眼前却只有虚空。”
他话音刚落,突然头顶传来一阵脚步声。霎时,九骨和赫路弥斯都安静下来,抬起头望着潮湿发黑的天花板。
“没有人啊!”一个声音自言自语地嘀咕。
“是珀利温,我上去看看。”赫路弥斯松了口气。
九骨在夏路尔写字的木板上见过这个名字,是个好心的佣兵,但出于谨慎,他还是握住了重回手中的刀。
看到赫路弥斯从地窖里冒出来,珀利温似乎感到很意外。
“你怎么在下面?”
“我和夏路尔在打扫地窖,下面很宽敞,可以储藏平时不用的东西。”
珀利温望着空空如也的石屋,没有问不用的东西是什么,反而提醒道:“今天外面很乱,最好不要出去。蔷薇园里所有姑娘都被揪出来,挨个被窝掀开找人。”
“为什么从妓院开始找?”赫路弥斯好奇的竟然是这一点,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妓院大门敞开谁都能进,意味着最容易让陌生人进去藏身,你明白吗?我还到城门那里看了一下,外面一字排开,有很多戴面具的家伙。听说那是聆听之子,被称为乌有者的神使。”珀利温说,“你最好把门顶上,别让不认识的人进来。希望那些骑士来这之前先找到他们要找的人。”
他在担心夏路尔。赫路弥斯心想,是不是因为见识了乌有者,听说他们的传闻后联想起在河边摘下面具的少年那张同样毁坏的脸?
“我得走了。”珀利温若无其事地说,“你要保重啊。”
佣兵说完从腰间的袋子里掏出几个金王:“今晚找不到地方花钱,给你吧。告诉夏路尔开心一点,好事多着呢。”
赫路弥斯没有推拒,他需要钱,而且他知道自己无法回报珀利温的馈赠和恩情。
“我会告诉他,你也是,好事多着呢。”他真心感激这个其貌不扬的佣兵,这是他和夏路尔历尽艰险遇到的唯一一个好人。珀利温从不居高临下以保护者自居,总是把难能可贵的善意当做平常小事轻轻带过。说实话,赫路弥斯甚至有些不舍,珀利温带来的安心弥足珍贵,希望他永远不要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
但这只是奢望,是贪心不足。
不知道为什么,目送珀利温离去时,他隐约感到他们缘尽于此,今后很难再有相见的机会。这场冒险的旅途中,他和夏路尔一样是命运飓风下的草木,饱受摧残只能各自顽强生长。
赫路弥斯站在院子里,夜风瑟瑟,唯有手中的金王像某人的心一样热情地发烫。当他想返身回去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捂住嘴倒拖进墙角。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喉咙上,赫路弥斯听到那人在他耳边说:“别出声,不然我就杀了你。”
是个年轻的声音,赫路弥斯不知道听过多少人威胁要杀了他、杀了夏路尔,或是杀了他们两个。那些威胁者真心实意,铁定会说到做到,但身后这个人并非如此——他把匕首架在别人脖子上时很小心地避免刀口碰到皮肤,按住嘴的手也算温和。
赫路弥斯点头,稍等片刻,那人放开了他。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拿长刀的人?”
“见过。”
“往哪里走?”
他是聆王吗?赫路弥斯的心砰砰直跳。他是的,他一定是,可他的手,他的体温,他说话的声音和呼吸都像普通人。
“把刀拿远一点,我带你去见他。”
赫路弥斯庆幸这里是整个石湾城众所周知的“鬼屋”,院子和石墙破败残旧,附近少有人往来,一到夜晚更是像坟场一样死寂。即使现在满城灯火,神殿骑士四下搜查也顾不上到这里看一眼。他轻轻推开匕首,回头看身后的人。
聆王和悬赏令上的画像有相似之处,但不完全一样。赫路弥斯上下打量他,就是这个平凡无奇的年轻人把整个大陆搅得天翻地覆,不知道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如果没有末日预言,没有聆王,他依然是纳鲁斯神殿的祭司,终有一天会从哈里布手中接过权柄成为独当一面的祭司。而夏路尔可能一生在古都神殿等待,等着哪一天女神需要他——这一天也许永远不来,数千年中像他这样的乌有者都在无尽的等待中死去。
赫路弥斯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恨他还是感谢他,但按捺住起伏的情绪冷静下来后,他明白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古都神殿。
“跟我来。”他说。
年轻人矫健、灵活,四肢充满力量,因此毫不畏惧地跟着赫路弥斯。站在地窖入口时,他或许想过下面会有什么陷阱,可忽然间黑暗中传来几下清脆的碰撞声,引得他立刻毫不犹豫地飞奔下去。
“九骨。”
“我在这。”九骨放下血泪之一,石头碰撞声停止了。
比琉卡顾不得还有两级台阶,一下扑进爱人怀中。九骨不顾伤口疼痛地搂着他,把他从高处接到地下。
“你受伤了?”比琉卡还是闻到了空气中的血味,摸到九骨手臂上的绷带。
“我没事。”九骨抱着他,不让他乱动。
虽然只分别不到半天,感觉却像久别重逢。他们久久相拥,久得赫路弥斯索性在夏路尔身边坐下等待。夏路尔看不见这热情的拥抱,但能从少之又少的只字片语中感受两人的爱意。
比琉卡离开九骨怀抱时,转身将匕首对准男孩戴着面具的脸庞。
赫路弥斯吃了一惊,挺身挡在他和夏路尔之间。
“他是乌有者,你又是什么人?”
无论多少次,赫路弥斯也不习惯面对锋利的武器。他隐忍着怒火说:“你们两个有刀又有匕首,你还挂着弓箭、佩着长剑。我只有一盏提灯,夏路尔手里是一块用来写字的木板,你认为我们是什么人,要对你做什么?难道是在灯下为你写一首绝命诗吗?”
“夏路尔?”比琉卡望着他身后的少年,“他明明是乌有者,就算没穿黑袍没戴面具我也认得出来。”
“他在被人摆弄成乌有者之前和你一样是个正常孩子,他有名字。”赫路弥斯说,“他叫夏路尔,现在早就不是什么乌有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