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鸣之书(22)
比琉卡迟疑了一下,安戈告诉他关于神的故事都是真的,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他紧跟在九骨身旁,同样不明白为什么神的子民、女神的骑士要如此不懈地追捕他。他做错了什么?安戈也信神,她对他说了很多万物女神慈爱地播撒生命的故事,从言语间就能感受到她对至高神的崇敬和爱。然而安戈也让他快跑,千万不可让那些神殿骑士抓到。
她的信仰、意志和行为如此矛盾,比琉卡却发现自己十分想念这个面容丑陋、苍老又耳背的女人。
午后,他们经过一个没人的荒村,只见一片枯萎的田地里乌鸦正在捡食残留的麦粒。没多久,一队身穿皮甲、腰悬长剑的人骑马从路边经过。
比琉卡对全副武装的陌生人充满疑虑,尽管他们的甲胄不是黑色,队伍中没有乌有者,也依然无法让他悬着的心放下。
第一匹马经过身旁,比琉卡本能地向后退,不小心被草中的石头绊了一下。他身不由己地轻呼,领头人听到后立刻转头,举起手中的鞭子朝他挥去一鞭。
鞭梢快落在比琉卡脸上时,九骨转身将他揽住,鞭子在他肩膀和脖颈间留下一道血印。
比琉卡的害怕顿时成了愤怒。
九骨却平静地放开他,对挥鞭子的家伙说:“大人,我的弟弟不懂事,挡了您的路,请您原谅。”
“你们要去哪?”
“我们是旅行商,打算去赤里的东蒙格罗港。”
这些人的甲胄上没有纹章,多半是佣兵和流浪武士,靠追杀有赏金的通缉犯为生。但他们很少成群结队地行动,毕竟到手的酬劳和别人平分总是不太愉快。
“去做买卖吗?”
“都是很小的买卖。”九骨放在马鞍上的行囊看来没有什么值钱的货物,不过有时值钱货就是小得不起眼。
一个和土匪无异的家伙下马随手翻起行李。九骨一直把收纳金王的钱袋放在身上,却在行李中摆了个装着银后和铜子的小袋子。
土匪拿走了那个小钱袋,九骨没有阻止。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佣兵拿出一张已经被展开太多次而变得十分肮脏陈旧的卷轴,给他们看上面的画像。
比琉卡认出那是自己的悬赏令,下面写着赏金五百金王。
五百金王。足够一个人过上一辈子富足的日子——能在城里买到带花园、水井、马厩的宅院和几个能干的仆从。
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值钱,顿时心中升起一阵不安与焦躁。
好在土匪和佣兵都没认出他,他们看到的不是他本来的模样。
九骨摇头说:“没见过,这个人犯了什么罪,值得这么高的赏钱。”
“大人们的事哪能让你知道。滚吧,下次不要挡在骑马的大人面前,别人可没有我们这么好心。”
九骨牵着灰檀木等他们嬉笑着分赃后离去。因为只是银币和铜币,所以这些尚且能友好地见者有份,真得到五百金王的赏赐,恐怕得先自相残杀一阵,留下唯一的胜利者才行。
比琉卡知道他们都不是九骨的对手,即使不用“血泪之一”,九骨也能轻松把他们全都斩杀在一片死寂的田地间,但他宁愿忍气吞声,任由对方施暴抢劫。
“走吧。”
九骨催促比琉卡继续赶路。
匪徒们的呼喝声提醒比琉卡,未来的路途终究会因为自己的缘故变得危险重重。他心情低落,脑中挥不去那张悬赏令上的画像和五百金王的赏金数额。
也许他该离开九骨,接受连自己也蒙在鼓里的命运,这样就不会有无关的人受伤。
可是这个决定多么艰难,想到不能和九骨一起旅行,重新变回一个人居无定所的生活,比琉卡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
你真是个没用的废物,懦弱的胆小鬼,自私的怪胎。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比琉卡抬起头,看到九骨回到他身边,问道:“你如果要想心事,就让灰檀木驮着你走。”
“我可以自己走。”比琉卡看了一眼他的肩颈,担心地说,“你在流血。”
“等到找到河再洗。”九骨也看了他一会儿,“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还手。”
“为什么?”
“因为太麻烦。没有被雇佣的佣兵和正在找赏金的猎手都是无所事事的人,还手会让他们心生不服,输了也会源源不断找帮手再追来,除非把他们杀光。”九骨说,“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追兵了,不要再惹麻烦。”
“对不起。”比琉卡难过地说。
“你做错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不该那么不小心引起他们注意,那样你就不会受伤。”
太糟了,比琉卡竟然觉得眼眶迅速潮湿起来。怎么回事,那重重的一鞭是打在九骨肩膀上,他有什么理由先哭?
他的眼泪没有流下来,九骨在泪水滑落的一瞬间用手指替他擦去了。
“那些家伙本来就是惹是生非的混蛋,这不是你的错。”
“可你受伤了。”
“如果你一直这么想,下次我还会受伤。”九骨说,“只要你心里觉得是自己的错,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会犹豫不决。无论想怎么逃跑、躲闪、搏斗都是徒劳,你一定会被抓住,也一定会连累别人。”
比琉卡静静地听完这番话,九骨不觉得这是他的错,也没有责怪他。无论他是否有错,是否应该遭遇这一切,至少这一次他决定把眼泪收回去。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越来越不像自己了。”他说。
“我也这么觉得。第一次在多龙遇到的你更好一点,虽然被守卫和神殿骑士追捕,但还有和我开玩笑的闲暇。”
比琉卡一下就脸红了,回想起当时自己对九骨说的那句“因缘际会”,真像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话。
“上马去,我们一起骑马找条河把血洗干净。”九骨先跨上马背,再伸手把比琉卡拉到身后,“下次有人问起,就像刚才那样说你是我的弟弟,我们正一边旅行一边在沿途的城邦做买卖。”
——他把他当成需要保护的弟弟。
——他也把他当成可靠的兄长一样崇敬。
比琉卡抱紧九骨的腰,灰檀木高亢地嘶鸣,迈开四蹄向前飞奔而去。
第22章 湮灭之神
柔风河的两条支流一条汇入落星内海,另一条则日夜不息地往下游流向镣铐湖。
九骨脱去上衣在河边清洗鞭伤。比琉卡拿来干净的麻布替他擦掉血迹,看到伤口那么深,他的心中被歉疚和疼痛填满。
不过想起九骨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又迫使自己把这些令人难受的情绪驱散。九骨说的没错,如果他一直不断产生负罪感,一直不停自责,不能勇敢地保护自己,就会再次连累身边的人受伤。
比琉卡轻轻抚摸那道染血的鞭痕,指尖沾上被河水化开的血渍。这一次,他仔细地把九骨身上的新伤旧创看了遍。除了无处不在的小伤外,有三道狭长的伤痕令他无法转开视线。
伤口最长从左腰到右肩,斜跨整个背部,最短的也有一半长,两侧的皮肤已经无法恢复原样,丑陋地扭曲着,像一条蜿蜒爬过的毒蛇永远留在那里。
九骨似乎察觉他的失神,自己动手把衣服拉起来。
“这是无名之主留下的伤吗?”
“是的。”
除了那只巨大的灰狼,比琉卡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猛兽能造成如此恐怖的伤口。
这个世上实在有很多事让他想不明白,九骨杀了无名之主,是为了让它从无边的痛苦和垂死的绝境中解脱出来,它既心存感激将自己的肋骨与血泪赠送给他,却又在搏斗中把他伤得这么深。有狼一族明明和他们的先祖一样感谢九骨,洛泽却依然要为无名之主的死向九骨提出决死的挑战。
——只有当你接受了残忍和美味之间的关系,才能心安理得地去看待这个世界。
比琉卡的脑海中忽然响起洛泽在宴会上对他说的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