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记(25)
是一个歪歪扭扭的【莫】。
他的残腿一软,刺痛顺着脊椎直上,仿佛要剥开大脑,人也不自主地打了个趔趄,后退两步。
就在同时,地毯上的那枚【莫】字,草字头和“日”字的下方,竟然慢慢地褪去了血色,消失了!
【莫】,变成了【吴】!
莫栋梁所有的力气阒然流尽,整具身躯瘫了下去。
阳光斜射进写字楼,地面上,凭空浮现出两个身影。
“嘿,你别说,狗子给的番茄酱,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季明月喝了“圣水”,现出身形。
他看着自己“染血”的手指,冲杜宾道:“尝起来味道也不错,甜滋滋的,还有点儿冲,有点儿上头。这番茄酱是有什么独门秘方吗?”
方才那位黑皮大眼的“新员工”正是杜宾,他从工位挪到季明月身边,蔫儿坏地挑眉:“当然,加了小米椒。”
季明月原本还想再吸溜一下手指,闻言差点没把肺呛咳出来:“……你礼貌吗?”
“够了,办正事。”一旁的连海实在看不下去了,制止了这场闹剧。
想起此处还有一个人委顿在地,季明月清清被“吮指原味酱”糊住的嗓子:“莫栋梁,还记得我吗?”
话毕他指指自己的右膝,彼处曾被莫栋梁的拖布杆打到过。
拖布是保洁员最常用的工具,没有之一,因而惯常会用右手来持,季明月当时是和保洁员面对面相撞,那么被打湿的应当是左膝才对。
除非,对方是名左撇子。
而那名左撇子,对两个莫名闯进案发楼层的陌生人,不仅不好奇,反而相当淡定,淡定到像在刻意掩饰什么。
想通了这一关窍,所有的信息便都如标记好位置的拼图碎片,拼出了一幅巨大的人间惨剧。
又或许不应该称它为“人间惨剧”,因为这副拼图中,有血、有绝望、有冤死鬼,有作恶的公司、有毫无来由的歹意,有冷漠疯狂残酷痴妄。
就是没有所谓的“人”。
由是,季明月和连海定下这一计谋,会同杜宾一起引蛇出洞。
莫栋梁不回话,身子几乎弯成干虾米,发抖的左手强撑于地面上。
他自始至终低着头,目光凝在那枚血红的【吴】字上。
“莫,吴,好一招移花接木瞒天过海,”季明月单刀直入,“为什么要杀贾仁和施盼?还嫁祸给已经死了的吴鹏程?”
其实他心头已经浮出了一个恐怖的想法:吴鹏程同样也是被眼前这个佝偻的保洁大叔所灭口。
杜宾曾无意间提过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三具尸体最初是由一名大楼保洁员发现的。季明月如今思来,心中更是一阵恶寒——在将三个人全部变成血肉之花后,这名看似懦弱无能的保洁大叔才施施然报了警。
如同艺术家总是热衷于欣赏自己心爱的画作一样,很多杀人凶手在案发后会回到现场,但像莫栋梁这样一直留在大楼中工作,就当无事发生过的凶手,属实罕见。
变态杀手心理都这么稳吗?
楼层内片刻沉默。
然而很快,一道嘶哑的声音将凝滞空气撕开了罅隙:“我就知道。”
莫栋梁吃力地起身,重新靠在窗边,过长的刘海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像一株太久不见日光的植物,贪婪地接收着窗外的明亮。
太亮的时候,人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莫栋梁眼前发黑:“瞒不过的。”
“二位无常老爷,”莫栋梁一反常态,很是轻松地笑了下,“你们终于找来了。”
莫栋梁是把自己和连海认成了来索命的黑白无常,这令季明月好笑的同时,又感到怪异——适才的“大变活人”,莫栋梁全程看在眼里,但他没有半分惊恐。
正当季明月想说“阴冥现在是智能时代,早就没有无常一职”的时候,连海适时打断了他:“你既知晓我等身份,就实话实说,否则入了头层地狱,必受拔舌之苦。”
见莫栋梁彳亍不语,连海继续攻心:“你的嘴要被生生掰开,烧红的火钳夹住舌头,在皮焦肉绽的黑烟中,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往外拉拽,直至整张嘴变成一个深不见底的血窟窿。”
杜宾已经开始打寒颤了,季明月鸡皮疙瘩也蹿了一胳膊。
——连大总裁那张弧度好看的微笑唇,是如何能丝滑说出如此可怖的话的!
“呵,拔舌之苦,能有多苦?”未料莫栋梁笑意更盛。
暖煦日光轻笼在他身上,却消弭不了萦绕在周围的寒意,甚至还将他的笑容映得更加吊诡。
莫栋梁走近工位,将那枚挂得有些歪斜的【吴鹏程】的名牌扶正。他不住摩挲着名牌:“比我被踹出比特跳动,赔光所有家产,又残了一条腿,还要苦吗?”
第19章 稻草
“你也在比特跳动工作过?”连海问他。
莫栋梁并不回答,而是拭去名牌上的浮灰,些许尘灰在他皴裂干枯的皮肤上起伏跳跃,像痛苦地扭动身体的、将死的蚯蚓。他道:“你们知道吗,这里原本是留给我的位置。”
那是种极其留恋痴迷的表情,甚至有些恐怖——仿佛他手上的名牌,不是亚克力,而是美玉纯金。
也仿佛,名牌上印的不是【吴鹏程】,而是【莫栋梁】。
杜宾记起了什么,一拍脑袋:“是你!我在项目组实习的时候,就听说吴鹏程是事业部总裁的心腹,干啥啥不行溜须拍马第一名,就是这样一个人,三年前突然空降成了项目主管。前任项目主管能力强,心气更高,因为这件事负气辞职了。”
他又向连海和季明月解释:“主管这种中级职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来了,另一个必须走。”
“什么煞笔操作,”季明月推己及人,吐槽道,“不能转岗吗?阴冥还有‘活水’计划呢!”
“也不是不行。”莫栋梁突然启唇,“但能活水的基本都是低端岗位,我眼高于顶,根本看不上。”
“那会儿外面大环境不错,互联网行情很好,动辄融到几千万天使轮的公司一抓一大把,我就干脆提离职了,”莫栋梁自嘲道,“我心想凭什么我卷到最后一无所有?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连海常来阳间的互联网公司取经,入职离职招聘裁员……他对诸如此类事项再熟悉不过,但依旧疑惑。
“像你这样在大厂干到中层的人,不乏有其他公司递橄榄枝。若是安稳找份工作,即使待遇不如比特跳动,也断不会……”他瞥了眼莫栋梁染上脏水的工作服,换了高情商的说法,“你又是如何做了一名保洁?”
莫栋梁眼神一黯:“就是因为工作太好找了。离职之后,我丝毫没把找工作放在心上,也不想再在这行卷下去了。毕竟互联网行业是个大型耗材场,说难听点就是收益前置、拿命换钱,三十五岁以后就是死路一条。与其内卷,不如找些别的出路;既然能躺着赚钱,为什么还要跪舔老板?”
‘躺赚,还有这等好事,”季·咸鱼·明月听闻此言,来劲了,“什么办法?”
莫栋梁:“股票。”
季明月:“……”
阳间的A股名声在外,人称“鬼见愁”,饶是在阴冥,季明月也听说过。
他大概预料到了之后的发展。
还在比特跳动工作的时候,莫栋梁的身边有不少人都在聊股票,大A、纳斯达克、沪港通、互联网板块……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他买了一点中概股。
钱总是流向不缺钱的人,彼时正值国内互联网行业全盛发展,中概在美股的表现如坐火箭,在纳斯达克大杀四方,他也因此获得了数十倍的回报率。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离职之后,莫栋梁自信心爆表,势要拳打巴菲特脚踢索罗斯,干脆全职炒起了股,国内国外两开花。
命运对新手往往特别宽容。头两个月他赚到的钱,保障后半辈子的生活没有任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