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天门(145)
前方凭空浮出个半身神像,足有数人高,像是云消雾散后插在野地里的竹竿,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恶香。祂那硕大无比的脑袋上,敷着张薄如白纸的面皮,不论是四道蛾眉还是柔顺细目,都明显是才画上去的,墨迹还没森*晚*整*理有干。
“呀,”香神闻氻做出拈花状,口吐人言,“此计方成,你便已经洞察其中的奥妙,真是不简单。凡人的脑袋素来不灵光,你这么聪明,是因为你是晦芒生的吗?”
祂勾着微笑,语调婉转,唇边的墨迹晕开,像颗融化的痣。
明濯说:“你既然会讲人话,却不明白人的事情吗?我是我娘生的。”
闻氻掩嘴嬉笑:“你娘一个肉体凡胎,还是个瞎子,能生出什么好东西?若不是机缘巧合,叫她碰着了晦芒,只怕你今生今世还都是个蠢钝的小瞎子。晦芒为你立了这么大的功,你却只把祂当畜生使唤,这实在有违人伦哪。”
明濯也笑了,闻氻奇道:“你觉得很好笑?是你娘好笑,还是晦芒做畜生好笑?”
“是你好笑。你们做神祇的都不通人性,却在这里与我说人伦。”明濯笑意冷冷,态度是一贯的轻蔑,“其实我不仅把晦芒当畜生,也把你当畜生啊。”
闻氻听了也不恼,反而说:“你到底只是个半神,说话做事,都有股人的臭味。这世上还有比人更傲慢的东西吗?你们寿命不过百年,又体弱多病,在混沌之初全依靠神祇的照护才能延续至今。如今却要神祇来通人性,这是何其的自大又自私。”
祂细目流转,似是在透过明濯看另一个人。
“当年众生拜神,我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可现在好啦,我们吃几个人还要发疯发狂,比那乡野里的豺狼虎豹还不如。你说,这都是谁的错?”
这一问像夹了冰又沾着水的棉袍,盖在人身上阴阴冷冷。风不知不觉间停了,恶香如同无形的蛇,紧紧缠绕着两人。
小洛胥屏息凝神,他因为被摁着脑袋,自然瞧不见闻氻的模样,只能听见闻氻的声音。明濯不知是什么意思,始终没放开他,他猜这其中必有蹊跷,却暂时想不到理由,只好心甘情愿地维持不动,做一回君主的“小狗”。
明濯在打量闻氻,他当惯了君主,却极少认真打量人,因为去神宫见他的人大都不值得他细看。他看了半晌,徐徐回道:“你问是谁的错?那必然不是我的。”
小洛胥听见闻氻又在笑,这次的笑声比刚才的大,而且是越来越大。
“不是你,却与你脱不了干系,你姓明,这世间姓明的都该死。”闻氻扭过头来,唇边的墨迹已糊作一团,声音也变得尖锐,“若不是明暚——”
这个名字宛如禁令,在祂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整张面皮都泡皱了似的,沿着头骨往下流。
“若不是明暚那个贱种——”闻氻如似疯魔般地说,“贱种,凡胎,颠倒乾坤、算计众神!靠打赌哄骗我们与她缔结令咒,用名字将我们一个个禁锢起来,我们何至于沦落到这等畜生不如的境地!神,什么是神?被生生世世栓在庙宇名牌上的神!”
小洛胥耳朵都被震麻了,闻氻的喊叫证明了明濯没有说谎,神祇的名字都是明氏用以囚禁和控制祂们的锁链,是千千万万个令咒中的一种。因而在白薇王朝制定的奉神规则里,大家供香点火、叩拜祈愿前都要先叫出神祇的名字!
地面剧烈震动,闻氻猛地拔高了自己的半身。祂面皮脱落,露出颗酷似蛾子的脑袋,那背部隆起,歪歪斜斜地插着一只枯毛羽翼——这不是闻氻的真容,祂是香神,本是无形的,这该是风神青鹰的躯体。祂们两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谁吃了谁,又是谁死谁活。
风与香狂浪猛扑,明濯的衣袖翻飞,他安静地看着这尊神祇,身影在其面前,小得像是个木偶雕像。小洛胥贴在他胸口,听见他心跳平稳,嘈杂间,明濯似乎叹了口气,只是这口气太轻、太不像他,倒使小洛胥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世间最没意思的便是这个,”明濯扣着小洛胥的后脑勺,耳语似的,“不是人吃神,就是神吃人,最后连人也要吃人。洛胥,若是大的你在这里,我倒高兴些,因为你总有办法不让自己死,可惜我们都叫人摆了一道,现在只好这样了。”
小洛胥心一悬,问:“这样是怎样?”
明濯眸子低垂,与少年的他对上目光,又叫了一声:“洛胥。”
叮!
另一头的大洛胥如有所感,侧望过来,却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到。
明濯单手微抬,两指紧勾,令道:“给我开路!”
话音一落,小洛胥的灵能顿时流动起来,如同被吸走一般涌向明濯。他原本攥着银兽尾的手不由自主松开,虚抚上明濯的胸口,鹦鹉学舌似的说:“开!”
洛胥掌间的“卍”字咒黯淡,刚刚止住的灵能居然破开了他的禁行,重新涌向小明濯。
“你要借御君之手封住我的灵能,就不该再给我留个小的,这世上能解他禁令的,自然只有他自己。”明濯指间重现紫色电光,他隔空一提,两枚阴阳子儿瞬间飞起来,“明晗,你是死了太久,忘记‘洛胥’这个名字,也是明暚起的吗?”
既然明暚能用名字做令咒,那么除了神祇,天海御君也受其驱使。她早早给小御君定下这个名字,既是要天海御君铭记身份,也是要天海御君世世代代都由明氏控制,做明氏游守天海的小兵!
那堕化发狂的闻氻如似变脸,刚刚还在疯魔絮语,听到“明晗”两个字以后,只把脸扭了一圈,再转回来时,又敷上了个新画的白纸面皮。
“呀,”祂两双蛾眉微弯,故作惊讶,“你好端端的,怎么对我喊起舅舅来了?可是离开神宫太久,想念起舅舅对你的好?你可要仔细看看,我跟你舅舅,哪有什么相似之处。”
明濯眼皮都懒得抬,在袖中摸了摸,最后从小洛胥那里寻出个帕子。他随意擦了擦手上的血,说:“白纸面皮操傀术,你连墨迹都没有擦干净,摆明是要我知道,这尊堕神不过是你操控把玩的戏偶罢了。”
这是明晗一贯的毛病,设一局,非得留下几个破绽,定要对方知道是他做的,他才觉得痛快,正如他对林长鸣,也如他对明濯。
闻氻微微笑,祂微笑起来,竟比大笑更让人毛骨悚然。那双细目盯着明濯,很满意似的:“无论是做舅舅还是做师父,遇着你这样聪明的孩子,都是幸事。倘若你再乖一些、听话一些,咱们舅侄二人就天下无敌,谁也不怕了。”
“你天生胆小,做君主的时候怕宗门欺压,于是对他们百般讨好,结果反叫他们更看不起,最后在见灵殿里驴似的由人骑。”明濯还没擦完手,“现在不做君主了,也只敢操傀现身,在宗族门派间耍些鬼蜮伎俩,让他们互生嫌隙,自相残杀,却不知你这次费这般力气,又会落得个怎样的结局。”
“你说我胆小,恰是你见识太少。”闻氻唇边的墨点又晕开了,祂没察觉,一心只顾着回答,“你从小待在神宫,没见过外头的世界,故而不知道这世上卑劣懦弱者有多少,我与他们相比,充其量只是识时务,善谋划而已。当初三山入都,在殿内那样羞辱我,如今怎么样?他们死的死,疯的疯,几个承天柱气数都要尽了,这不正是得益于我的筹谋吗?这世界总要有人被吃,不是我们,就是别人,你扪心自问,小濯,你甘愿做那个被吃的吗?”
明濯没有理会,那帕子他捏来捏去,最终变成个极丑的小狗。
闻氻接着说:“你娘弹琵琶,从没通过神,其实她年少的时候比我聪明,可惜,可惜,她以为世间众生都如花草树木那般美好,正是这样的想法将她变成了个弱者,最终让她悲惨一生。唉,唉,人若不能做刀俎,便只能为鱼肉!这教训,想必你也明白了吧?你今日若是对御君心软,便无法操控他做傀,你若是无法操控他做傀,便只能任由他封住你的灵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