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天门(164)
黄鹂巧舌如簧,在媒公掌间喋喋不休。
“江四,这事认真说起来,还要怪你。你拿了太清的心,让他神魂折损,更加控制不住朔月离火。那朔月离火不仅能烧伤他,也能烧伤你,是以他引神泉一道,替你安神开窍。”媒公十几条胳膊齐齐掩面,咯咯笑,“可惜光有神泉也不顶用,他管不住火呀!你猜怎么着?他只好把你送走,让你去北鹭山,做个‘正道’,但是你是个叫人操心的小孩,无论他送你走多少次,你都能回到他身边,于是他呀,只好在你眼尾处留下三道红点,让你从此以后,再也辨不清方向!”
“嘀嗒。”
雨从睫上往下落,风里,是那不成段的碎语。
“我把名字写在你的掌心里,但是从此以后,你不能再回来了。”
潮雾被风吹开,少年洛胥露出脸,披着银兽尾,比剜心时还要瘦几分。他在江濯两只掌心里,分别写下“知”和“隐”。
“天下百宗,你唯独不讨厌婆娑门,”洛胥替知隐把手合上,“江雪晴你见过的,她连她师父都管得住,教徒弟也能教得很好。”
知隐握着双拳,懵懵懂懂地问:“你不做我师父吗?”
洛胥说:“我们不做师徒。”
知隐由他牵着,指一指晦芒:“祂不做我师父吗?”
洛胥道:“祂一首曲子从头错到尾,只能做你爹,不能做你师父。”
知隐小跑两步,拉着手,绕到洛胥前面:“非要有师父吗?我不要师父。”
洛胥说:“你知道明晗吗?”
知隐道:“不知道。”
洛胥走得很慢,兀自说:“明晗是个畜生,整日把你关在神宫里,不许你出去。我不想做畜生。”
知隐问:“什么是畜生?”
洛胥没回答,而是道:“你要有朋友,还要有兄弟和姐妹。六州之大你没见过,光和我待在一起有什么意思?这里不是雪就是火。”
“我就想和你待在一起,”知隐踢着雪,霸道起来,“我就要和你待在一起!”
洛胥没回话。
知隐松开他的手,抱住他的腿,仰面轻轻喊:“洛胥,洛胥。”
雪飞下来,落在知隐眼尾。洛胥垂下手,看不清表情,他抚过知隐的眼尾,拂掉了那些碎雪,也拂掉了自己,只留下一阵灼痛和三道红点。
“我把三献藏在这里,你替我保密。”洛胥在风雪的掩埋里,送了他一把,“江濯,走吧。”
“嘀嗒。”
雨坠下来,流过江濯的眼尾。那三道红点如同火烧,烧得他发怔。
媒公说:“哎呀,君主,这要怎么谢我才好?我让你们两位情深似海,再无秘密,实在是牵了桩好姻缘。”
江濯道:“好啊。”
媒公伸出一只手:“光凭一个好,可打发不了我。”
江濯忽然哈哈大笑:“我明白了。”
洛胥把幽引托高,撑起扇面,替两人稍稍挡些雨:“我也明白了。”
他们一个笑,另一个也笑,都将自个儿淋得湿漉漉。
江濯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洛胥道:“碰见安奴以后。”
媒公抿起唇,还不敢睁眼,只问他们:“你们发现什么?又明白什么?”
“那样的好舅舅,我也曾有一个。陶圣望杀了荣慧他没死,我杀了明晗他也没死,”江濯叹气,“荣慧是傅煊,傅煊是悬复,而悬复,就是明晗。”
媒公说:“绕来绕去,总算让你们猜到了。”
“设计仙音城,是为了仙音烛,构陷饲火族,是为了拿卍火。明晗知道这世上所有的成神之法,”洛胥淡淡道,“他想成神想得发疯。”
媒公说:“怎么是‘他’,不是‘你’?我分明就站在你们面前啊。”
江濯道:“他会是很多人,但唯独不会是你。”
洛胥说:“他扮朋友扮舅舅,但从来不扮媒公。”
“我有几副皮囊,怎么会让你们知道?”媒公把黄鹂撕了,“三羊山、溟公岭,还有饲火镇,处处都有我,倘若我不是明晗,那我又会是谁呢?”
江濯身一轻,转眼已回到了檐下。他负手捏着幽引,打量起媒公:“你借溟公庙在三羊山施雨,就是为了让我前往溟公岭,在那河神庙里,发现饲火族的线索。安奴能活命,恰是因为你假装掏心,把他留在了墓中,才让他遇见我们。”
洛胥抬手,那盏引路灯不知何时被他带了出来,正跟个糊涂鬼似的,晃晃悠悠地飘着。他道:“这盏引路灯,也是你为了引知隐下山而偷的吧。”
媒公哼一声,睁开几双眼:“你们两个同生共死,引谁不是引?江四一下山,你必然会跟着他。我把你们弄到这里,就是为了一网打尽。”
江濯说:“要有多大的网,才能吃下我们两个?你的目的根本不是我们,而是悬复。我原本以为你是个讨厌悬复的人,但是如今想来,你讨厌的其实是明晗。”
媒公笑得放肆:“你说错了。”
江濯问:“哪一点错了?”
媒公的身体骤然解散,无数条傀儡线在半空拉直,一个女声遥遥地说:“我讨厌的不止有明晗,还有所有姓明的!”
傀儡残肢“咔哒、咔哒”地掉落,雨声轻缓,院外传来庞氏弟子的喝声:“是谁在夜闯?”
那女声很聪明,在洛胥动手前就说:“太清,这些人俱是人间渣滓,不如你现个形,把他们全烧死好啦!”
傀儡以庞规的声音发出惨叫,引得弟子们冲入院中,他们一见地上的庞规,不由得惊呼:“族长!”
再看院内,除了落叶,一个人也没有了。
第146章 心不变你变的是哪颗心?
江濯把剑交给安奴。
“正赶上!小师妹的碎银剑刚出裂纹。”安奴提着剑要回经堂,临跨门,又回过头,做了个划拉脖子的动作,“这把剑是借的,还是……啊?”
江濯拧着幽引身上的雨水,折扇在他指间跟团棉花似的。他皮笑肉不笑:“你真想知道?那可是个鬼故事。”
安奴心头忐忑:“留下证据没有?”
江濯正想回答,就见白骨骷髅点点头,像是下了大决心:“算了,就算留下证据也无妨,咱们兄弟一心,大不了跟他们鱼死网破。他们在这里又搞猎场又抓脏奴,早该杀了。”
说罢也不等江濯回答,自顾自地念着,进堂送剑去了。
洛胥在后面说:“安兄也是有变化的。”
江濯拎着幽引,慢慢道:“他被景禹灭族的时候,在猎场里做过一段时间脏奴,自然最恨那一套。”
洛胥坐在台阶上,小纸人落在他发间,他说:“辛州庞氏从前也是个正道。”
“从前是,现在不是,世上的人不就是这样吗?行径变了没什么,最怕的是初心变了。”江濯偏过头,隔着悬挂的真经,注视着堂内,“倘若庞规是为了保全宗族而归顺天命司,那只能说明他跟我们路不同,道还是一样的,但是他应承悬复,自比仙宗,把别人都视作脏的、贱的,那就大不妙了。”
他说完,拿折扇敲了敲掌心,忽然长叹一声。
洛胥道:“他变心,你愁什么?”
江濯说:“他变心,我也变了啊。”
“实在冒昧,”洛胥停顿,好让自己听起来和气一些,“你变的是哪颗心?”
“我有哪颗,”江濯回身,“就变哪颗。”
洛胥说:“好。”
江濯问:“好什么?”
洛胥捏住小纸人,弹飞它:“心都变了,还管我好什么。”
小纸人踉跄扑出去,撞到江濯的火鱼袍上。江濯俯下身:“是我惹的你,你干吗拿它撒气。”
洛胥垂眸,仿佛好失落:“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