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天门(166)
“司主早说了,女人不准通神,一旦开了窍,心就野了。”
“心野是一码事,管不住又是一码事。你们也知道,女人一时不开心了便要吵闹,寻常女人再吵再闹,也顶不住我两耳光,可若是开了窍又通了神,那就难办啦!好比这江雪晴,她若是我婆娘,闹出这样的风言风语,我非得好好收拾她不可。”
他们喝得面红耳赤,声量越来越大,一会儿嚷着“你怎么收拾她”,一会儿又嚷着“还是咱们司好,规矩立得正”。陆续上了几壶酒,他们又谈回太清,最后勾肩搭背,趁着日头正晒,一个推着一个往外走。
“这谁的钱?”一个鬼师捡起枚铜板儿,问左又问右,大伙儿醉态百出,谁也没回答。他把铜板儿扔兜里,嘀咕道:“青天白日捡大钱,该是我要走运了。”
一行人推推搡搡,出了客栈,往山上走。跑堂的正起来收拾残羹剩饭,突然听见一阵“叮当叮当”的响。
窗边的客人不知何时把袍子掀下来了,正挂臂靠在窗边,一边打哈欠一边看着那行鬼师。
“这里到底是空岁山,”客人抛起一把铜钱,又接住,很纳闷似的,问跑堂的,“还是空翠山?”
跑堂的说:“仙女娘娘,咱们这里是空岁山,您说的空翠山,那在辛州呢,跟咱们这里有十万八千里远。”
客人也是浑身酒味,她昨晚就到了,可惜醉得太沉,趴堂里就睡了。这会儿扭了扭脖子,自言自语:“空翠山,空岁山,这他爷爷的,谁起的好名字?害我跑错路了。”
她把铜钱抛给跑堂的,将皱巴巴的袍子抖开穿上,又弯腰摸了一会儿,最后钻到桌子底下,才拖出一把剑。
这真是一把奇怪的剑。
跑堂的见过不少剑士,这些剑士大都很爱惜自己的剑,通常不是佩在身边,就是负在背上,没有一个会像这样,垃圾似的丢在地上。
不仅丢在地上,而且还没有配备剑鞘。
这剑剑身笔直,非常长,长到让人不禁怀疑起来,主人真的有时机出剑吗?它通体漆黑,潦草地裹着个抹布似的剑布,没有任何铭文。剑柄包着鲨皮,两边各坠着一只小金铃。
这真是一把奇怪的剑,和主人一样,透着浓浓的邪气。
客人把剑扛起来,跑堂的也惊叹,居然是用“扛”。她跨出门,辫子上的金铃“叮当叮当”响,似乎很烦恼。
“现在往空翠山走,肯定来不及啦。”客人面朝左,合掌举过头顶,隔空瞎拜,“对不住啊小妹,你要是没打过山虎剑,就怪江四吧,他做哥哥的,连妹妹都保不住,实在是可恶。”
说完又面朝右,再次瞎拜:“师父师祖师太祖,你们死的活的都显显灵,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小妹是个天地宇宙混沌开荒第一好苗子,都显灵啊显灵。”
她拜完,就像交代过了,人也轻松了,扛着剑森*晚*整*理一路叮叮当当往山上走。
跑堂的追几步,举着铜钱喊:“仙女娘娘,这钱——”
这钱好邪门。
鬼师走一半,擦了擦眼睛,发现兜里的铜钱掉了,它们呈一字形,每隔几个台阶就有一枚,一直延伸到山里面。
有人问:“谁的钱掉了?”
鬼师喃喃:“不是我的。”
叮当,叮当。
大白天,他们一行人仿佛碰上了鬼打墙,在这段路来回走了好几遍。太阳晒在背上,每个人都出了汗,酒似乎醒了,又似乎没醒。
有人问:“谁的钱掉了?”
鬼师哆嗦地回过头,看见同伴,他们或提头,或弯腰,都被挂在路边,像是迎客用的敞怀大灯笼。
“啊啊!”
鬼师惨叫着,如梦初醒,在慌张中跌了个狗吃屎:“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有人在笑,叮当叮当,她走过来了。
鬼师酒意尽散,他想起来了,他们这行人上了山,没多久就听见金铃响。有个女人,他不会认错,他最会辨男女了。有个女人在路尽头等着他们,她打哈欠,满头缀着铜钱,扛着把长剑,像是路过,很友好。
弟兄们以为她是哪个宗门迷路的女修,可是她太惬意了,也太淡定了,她拿眼睛瞧着他们,仿佛他们都是垃圾。她讲话像梦游,不着边际,先问他们“鬼圣里有个叫孔扒皮的真的会扒皮吗”,又问他们“乱花美人录是谁给的”。
天啊。
这谁记得?谁会记得自己吃过的菜?女人不就是菜?况且他们没干什么,那筷子又没夹到江雪晴身上。说两句怎么了?说两句怎么了?
她身上有酒味,大约是宿醉过,真是不清醒,见他们答不上来,便一个劲儿的笑。
疯女人。
太邪门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他们问,你觉得我们很好笑是吗?
若她敢回答是,他们就打算好好收拾她。什么宗什么派都没用,这里是天命司,轮不到宗门弟子笑,更轮不到女人笑。
但她没回是,她回的什么?
喔。鬼师想起来了,他边爬边想起来了。
她当时露出一边酒窝,捏着一枚铜钱,用一种很邪性的语气说:“好了,别说那些事情啦,我着急赶路。孔扒皮会扒皮吧?听说他技术高超,最爱拿扒下的人皮点灯笼。太好了,我路上围观人家宰羊,也要扒皮。咱们碰见了,这是天大的缘分,头先挂一边,掏心掏肺,都好好想想。”
想什么?
啊啊!
想什么!
鬼师手脚并用,爬上阶,看见天命司的轮值院子。他失声喊“啊啊”,他现在只能喊这个,因为舌头没了。舌头什么时候没了?不知道,根本不知道!
女人跟着他,简直像是在遛狗。她酒还没醒呢,老用梦游似的声音说话。
你叫什么?
算啦,叫什么都行。
今天可真热啊。
悬复想攻打太清吗?哈哈。她笑半天,觉得这话说出来特别有意思。
悬复要做天下所有人的老大吗?那可不行,那太不行了。你们天命司办事我都特费解,就像第一天学会脱裤子撒尿似的,整日嚷来嚷去,巴不得大伙儿都盯着你们。
她拍起手,金铃“叮当叮当”。
哎呀,会撒尿啦,真好,真厉害。
鬼师踉踉跄跄,冲向院门口。他要疯了,他见过鬼圣,但没有一个像这样的。疯女人,疯女人!
“啊啊!”鬼师撞开院门,向里头求救,“啊啊!”
他们把守整座山,从来没人敢在这里撒野。王山就在不远处,只要弟兄传道飞送令,就会有成千上万的鬼师赶过来,到时候这女人惨了!他们要活扒她的皮,就像她做的,让她痛不欲生——
“啊,啊。”女人慢吞吞地探进门,她哈哈,很不好意思似的,“酒喝太多总是很糊涂,比如会跑错路,比如会忘了说。这里面的人对你是不是很重要啊?”
鬼师滑到地上,浑身颤抖。他几乎是涕泗横流,“啊啊”的,求饶起来。
“我刚说到哪儿了?啊想起来了,我说宰羊,”女人单手压着肩头的剑,“那事我还没讲完呢。是这样的,我路上围观人家宰羊,过节呢,还有杀猪的,可热闹了。我在里头混吃混喝,又喝醉了,躺在马厩里就睡了,醒来天刚亮,我平时都不醒那么早的,那天很特别。你猜怎么样?全村人都死啦,血腥味太冲,把我熏醒的。”
院门“吱呀”地大开,里头整整齐齐,挂满被扒了皮的鬼师。
“实在不好意思,我技术不行,手法太青涩了,不是划破肚子,就是割歪手脚,”女人又露出一边的酒窝,“凑合看吧,反正也是帮你回忆的。是你吧,是你,是你们这支鬼师队伍,扒了人家全村的皮。记起来了吗?太好了,看样子你记得很清楚啊,我路上还在懊恼你是不是个傻子。”
哈哈。
她拍了拍鬼师的头:“我知道你们,把人都当猪狗,光是杀了没用的,下次还会再犯。再犯的话我会很苦恼,因为这地方我一年也来不了几回。这样刚刚好,对吧?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来,跟我打个保证,你以后再也不会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