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狂徒(162)
纪凛忍着异味又朝他挪了挪,蹲下身:“我也是中国人,你叫什么?家在哪儿?怎么到这儿来的?”
他发出三连问后,意识到问得太急了,男人可能很久没跟人说过话,反应还很迟钝,不该语速这么快。于是他先自我介绍:“我叫纪凛,是名警察,你相信我,我会带你回家的。”
听到这句话,一直死气沉沉的男人突然眼睛睁大,同时艰难地抬起麻杆儿粗细的手,在半空中胡乱挥舞,似乎想要挥走干扰视线的手电筒光,看清正在跟他说话的人的脸。
这人举止好奇怪,但好像……没有恶意。
纪凛小心地越过安全距离,在男人面前不到半米处停下。
手机光同时照到了他们两个人的脸。
他展开一个和善的笑,向对方表明自己无害。
幽暗的光线中,男人的黑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着实有些瘆人。过了片刻,似乎也对他露出一个很淡、很累的笑,不过被头发挡着,看不真切。同时,满是干裂痂疮的嘴巴一开一合,轻轻吐出了几个含混的字。
纪凛一愣,心底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鬼使神差地伸手拨开那碍事的头发,凑过去问:“你说什么?”
男人的另一只眼也显现在了微弱的光下,然后是鼻子、脸颊、下颌……几乎消瘦成了一具骷髅,脸色青黑,但仍能看出面部轮廓。
纪凛的手僵在半空,瞳孔急剧缩小。
男人确实在笑,虽然嘴角已经因无力而垮下来了,但柔和的眼神藏不住淡淡的笑意,仿佛在凝视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又仿佛在见证一场命中注定的相遇。
“……小……纪……”
虞度秋取完了钥匙,钥匙圈套在手指上打着转儿,顺便吩咐守在门外的三人,先护送孕妇下山,他们剩下的三人护送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怎么着也该够了。
回到原先的房间门前,纪凛还在里边,蹲在男人面前,不知在干什么。虞度秋出声喊:“小纪同志,过来拿下钥匙,我可不要进去。”
喊完半天,纪凛都没回应。
“纪队?”虞度秋向前一步,突然发现,纪凛一向挺直的脊背深深地垮了下去,肩膀剧烈颤抖着,隐隐传来压抑的抽噎声。
虞度秋和柏朝对视一眼,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虞度秋安慰:“没事,死了就死了,我们少带一个人下山,还轻松点呢。”
柏朝:“……”完全是无效安慰。
纪凛背对着他们摇了摇头,吸气声越来越重,越来越急,后颈忽高忽低,仿佛喘不上气,喉咙哽住了,说不出一个字。
虞度秋终于察觉不对劲,沉声问:“到底怎么了?”
纪凛很少笑,但更少哭。起码从他第一次在怡情酒吧小巷的监控里看到这个警察起,直至现在,无论情况多么艰苦,多么绝望,纪凛从未流过一滴泪。
不知该说是意志力惊人,还是要强到了自欺欺人的地步。
他们耐心地等着,将近半分钟的沉默后,纪凛终于缓缓转过了头——他的牙齿紧紧咬着颤抖的嘴唇,难以抑制的泪水从眼眶的缝隙中淌下,胸膛急剧起伏,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嘶哑地喊:“虞度秋……”
被唤名字的虞度秋怔了怔:“我在呢。”
“是……是他……”
虞度秋有点迷惑,也有点听不清,朝嫌弃的房间里又走了两步:“是谁?”
纪凛突然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一拳头狠狠砸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狂乱而悲怆地嚎啕:“是他!虞度秋!是他啊!”
“‘他’指谁?你不说名字我怎么……”虞度秋猛地刹住话音,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歪歪斜斜的身子慢慢站直了,“你在开玩笑吧……怎么可能……”
“就是他……”纪凛抓着男人皮包骨头的手,眼睛通红,仿佛泣出的不是泪,而是滚烫灼痛的鲜血,“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立在门口的男人遽然定格,手指转动的钥匙圈没止住惯性,飞了出去,啪地砸在墙上,哗啦坠落,埋在了墙脚的一堆注射器中。
作者有话说:
是你们想的那个人
第84章
眼看着虞度秋也宕机了,此刻三人当中唯一冷静的柏朝挺身而出,拾起地上的钥匙,在满屋臭味的环绕中,面不改色地走向被铁链禁锢的男人,三两下开了锁,然后弯腰把人架起来。
抬眸的瞬间,他隐约看见男人背后的墙上涂着一个了十字图案。笔刷非常潦草,画的人似乎是匆忙涂了两笔,看不出究竟是十字架,还是随性的涂鸦。
纪凛情绪过于激动,巨大的惊喜与悲痛交加,脑子里一片混乱,见到有人要带走穆浩,下意识地拽住了柏朝,不让他走。
“有什么话等回了酒店再说,这里不安全,有一个疑似十字架的涂鸦,可能是王后设置的陷阱。”柏朝一盆钻心刺骨的冷水泼上去,“你还想再失去他一次吗?”
纪凛全身剧烈一震,瞬间从失而复得的激动狂乱中清醒过来,立刻用衣袖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站起来的时候头晕得踉跄几步,坚强地维持住了身形,吸了吸鼻子,说:“……我来吧。”
柏朝没客气,单手就把人移交了过去。穆浩轻瘦得像一片枯叶,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断。
纪凛扶着他,一点实感也没有。
柏朝唤醒了这一个,走向另一个被震惊钉在原地的人,二话不说,扛起就走。
虞度秋的双脚突然离地,重心不受自己控制,危机感瞬间占据了空白大脑,也回神了:“你干什么?放我下来,我要去看看穆浩。”
柏朝结实的手臂箍着他的大腿,快步往门口走:“放你下来可以,但你要先答应我,别急着叙旧,抓紧时间下山。”
虞度秋气笑了:“我是那么没分寸的人吗?”
“据我对你的了解——是的。”
“……”虞度秋无可奈何,“好,我们先下山,其他的之后再说。”
柏朝这才放下他,也不管后面的纪凛和穆浩如何,揽着他的腰往外疾走,迅速出了大门:“你马上联系阿肯,让他和其他人来山下接应我们。”
“好……你先报警,等我们下山之后,警察应该就到了,让他们守着这片山头,柏志明可能会回来……”虞度秋还有点恍惚,时不时地回头观察——尽管消瘦得失去了往日风采,但基本的面部特征依旧能识别出来,纪凛扶着的那名男子,的确是失踪了十个月的穆浩。
这事太离奇了,离奇到让人不敢相信。
柏志明“死而复生”已经够令人大跌眼镜了,又来一个穆浩。上周刚去墓园祭奠过他的虞度秋此刻的第一反应并非大喜过望,而是一头雾水。
“王后”为什么没杀他?为什么费尽周折地将他转移到缅甸,让柏志明看管了这么久?柏志明已经离开“王后”的掌控范围,为什么还要帮人做事?
他们已经拿到听似可靠的关键证据,救下了失踪的受害人,即将抓住始作俑者之一,可为什么,他完全没有主导整个局势的实感?反倒有种被人推着走的不安感?
“你也发现了吗?”纪凛终于稍稍平复了情绪,意识到穆浩的出现并非一个吉利的讯号,涩哑的嗓音微微发沉,“我刚刚一直在庆幸地想,王后果然骗了我,姜胜死的那晚,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会像杀了穆哥一样杀了你和我,可穆哥根本没有死啊……但我突然觉得,我可能理解错了。”
不是指用同样的手段杀死他们两个,而是指,让他们三个同归于尽。
在同样的地点,以同样的方式,怀着同样的绝处逢生的惊喜与希望,然后在同样的痛苦绝望中死去。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确是折磨人的最佳手段之一。
虞度秋忽然停下脚步,嗅了嗅拂面而来的山风,寒声道:“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