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花(3)
他神色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林一收回视线,摇头笑了笑。
“让段大夫见笑了。”他坐在病床边,从桌上捡起个苹果咬了一口,话音混在了清脆的咀嚼声里,“看来,我睡了别人老公这事是瞒不住了。”
段喆沉默了一会儿,半肯定半试探地判断:“你不知情。”
林一直视着病床对面的那堵白墙,又咬一口:“知不知情有什么区别?”
“你在用别人的错惩罚自己。”段喆边说,边给纪春山回了一条微信,跟他简单同步了一下情况。
纪春山很快回了他一句“谢了”。
亲身经历了一遍,他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纪春山对白砚初的厌恶。
这个人有点以自我为中心,显然不太明白该如何与林一这样的患者相处。
“我不应该越过谭大夫说这个话,但是如果你需要,我们可以坐下来聊一聊。”段喆的话音一顿,想了想又说,“以朋友的身份。”
“朋友?”林一噗的笑了,“我们什么时候成了朋友?”
段喆道:“你是纪春山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那我可真是沾光了。”林一几口吃完了一个苹果,将果核丢进垃圾桶,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转过头看他,“不过,你躲那么远干什么?怕我?”
第5章
段喆稍作犹豫,向前走了两步,进了病房。
他刚介入二人之间的时候就发现了,今天他和白砚初喷了同一款香水。
这款木质香水的人气很旺,撞香十分常见,但气味是一种极其特别的感官体验,容易在唤醒记忆的同时触发强烈的情绪。
他不想刺激林一。
“你需要呼吸的空间。”段喆用了委婉的措辞。
“啊,真体贴。”林一感慨了一声。
他向后抻了抻肩膀,又活动了一下脖颈,起身在病房里溜达了几步,视线却始终锁定在段喆脸上。
他虽然瘦,身高却不低,来回踱步的姿态优雅且慵懒,像只窥视猎物的豹子。即使此刻病房门大敞,段喆仍然条件反射地做了一点防御的心理准备,向后退了一步。
林一却突然在原地蹲下,用双手掩住面,笑出了声。
他蜷着身体,把头埋得很低,平直的肩膀有节奏地颤抖,笑声中带着一点不明显的哭腔。
段喆判断不出他是哭是笑,只能确定他情绪异常,正准备出门喊个护士过来,林一突然开了口。
“但是啊……”他抬起头,用指尖抹掉眼底笑出来的眼泪,直愣愣地看向段喆,“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呼吸。”
段喆窒住了呼吸。
他的动作太快了,完全没有给段喆反应的时间,起身向前大跨几步,右手扳住段喆的下巴,歪头咬住了他的嘴唇。
段喆下意识地反扣他的右手向右翻拧,左手向下推压他的手臂,将人反拧着胳膊压制在了身前。
窗外日光正好,乌啼划破长空,掩盖掉了林一一声极低的闷哼。
“你不如问他们要根束缚带,直接把我绑起来。”林一单膝跪在地上,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又不是没被绑过。”
他们身后就是病房过道,这时间偶尔会有医护经过,段喆没料到他做事居然完全不计后果,俯身凑近一点,压低声音问:“你知道你这是性骚扰吗?”
事出突然,他这出于防御本能的一拧是下了狠力的,但现在也拿不准能不能松手,只好又提醒一句:“林一,我有义务把你的情况同步给谭思明。”
林一看起来对这个话题完全不感兴趣,他用左手手掌撑住地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段喆嘴唇上被咬破的伤口,饶有兴致地问:“段大夫,你喜欢女的,还是男的?”
段喆没回答,只说:“你需要帮助。”
林一轻笑一声:“你帮帮我?”
“林一,你现在的行为是失控的,这不是本来的你。”段喆垂眼看着他涨红的脸,顿了顿才说,“是因为香水,对不对。”
林一呆滞几秒,表情瞬时冰冷,在他手里挣扎了一下,淡声说:“放开我。”
“我数三下,然后会放开你。”段喆拧着他的手松了一点力气,低声警告道,“但是你如果继续乱来,我会叫人过来。”
林一的眼底只剩下漠然,不耐烦地重复了一句:“放开。”
*
小陶来了,段喆走了,过了一会儿,谭思明也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谭思明和小陶一起走了。
林一直视着病床对面的那堵白墙,忍无可忍道:“别说了。”
怀抱大提琴的漂亮女人抬起手,将柔顺的黑色长发别在耳后,撩起眼皮看着他轻声笑。
她将手重新放在琴身上,抚摸手下光滑的云杉面板,又问了一遍:“林一,你和林旭平有什么区别?”
“让你别说了!”林一挥动手臂,将手里的东西冲她摔了出去。
黑色运动手环在雪白的墙面上砸出一个明显的坑,裂开的几片外壳与芯片外露的手环尸体在地面上弹跳几下,最后没了动静。
女人毫发无伤,只是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随后笑得更开了:“林一,你和林旭平有什么区别?”
小陶闻声进了病房,将地上的电子垃圾逐个捡起来,有点难以启齿:“林哥,你可能……”
“还给我。”林一不再看墙,转而盯着她的手。
小陶愣了一下。
林一朝她伸出手,面无表情地说:“把你手里的东西,还给我。”
第6章
半个月后,林一正式出院,林深亲自将他从和安医院接回了家。
他把车停好,又从后备箱里拎出一个行李箱。
“你要住我家?”林一有些无奈,但也不怎么意外。
“嗯。”林深把车落锁,推着行李箱往前走,“最近公司事情多,你这儿离我公司近。”
林深是个标准的工作狂,最近刚跳槽到了风头正劲的数字经济行业,他年近三十才结婚,和妻子韩诗语育有一个四岁的女儿。
林一没说什么,跟在他身后一起回了家。
林一住的这套三居室是林深买的,一层,带一个很小的花园,只可惜这个花园没能物尽其用,空空荡荡,只摆了一套防腐木质户外桌椅。
林深还特别为他将其中的一个房间封了窗,改装成了一间具备录音棚功能的工作室。
林一其实是有一些积蓄的。在长达五年的稳定期里,他一直在朋友的音乐公司里上班,偶尔还会帮人写写曲子。
但林深在物质给予这方面非常强势,完全不容他拒绝。
林一没戳破过他的心思。
他知道,林深是想补偿他。
林一不与他较劲,简单去浴室冲了个澡,在等待晚饭的时间里走进了工作室。
他按下电脑电源键,又检查了一遍乐器和设备,直到确认一切无恙,才窝回椅子,在自己最常发布作品的音乐平台里输入了“徒花”的账号和密码。
*
段喆还是头一回抽出时间来听音乐会。
精神科的工作压力超乎想象得大,每天接诊几十人、忙到头昏脑胀是精神科医生的常态。
段喆偶尔会偷偷羡慕一下隔壁心理科做咨询的同事,他们的日接诊量一般不会超过十个人。
但这话只能心里想想,绝对不能直说——最近两个科室正暗中较着劲。
精神科觉得心理科在乱搞,心理科觉得精神科只会用药,双方谁也不服谁。
杜寒刷着他们医院内部论坛上吵得最凶的一条帖子,轻嗤了一声:“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我们不去探究更深层次的原因?让他们每天看五六十个号试试。”他边在手机上打字边问段喆,“清露是第几个节目啊?”
程清露是段喆的患者,但这一点从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
她的大提琴拉得很好,性格开朗,人又自信,虽然有一点小高傲,但一点都不令人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