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花(46)
他知道纪春山的拳头狠,没想到他的嘴巴也挺毒。
“你知道我的口碑有多好吗?”段喆越想越气,原地停下脚,顺带拽住了林一的胳膊,“你去跟谭思明打听打听。”
林一被他拽得脚步一顿:“我打听什么,又不是我骂的。”
段喆向他走近一步,双手放在他的腰侧,下巴搭上了他的肩膀,低声道:“我真的好憋屈。”
这会儿正是饭后散步时间,虽然冬夜人少,但仍免不了在小区里碰到其他人,林一提醒他:“有人。”
段喆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敷衍道:“没人。”
“你回去拉大提琴给我听吧,安抚一下我遭受重创的心。”他想了想,报了个曲目,“就拉《G弦上的咏叹调》。”
温热的呼吸落在颈间,林一将脸靠上他的肩膀。
他知道段喆不是江湖郎中,相反,他聪明得很。
段喆一直在用示弱的方式给他建立信心,让他感受到自己“被需要”。
但他还是不够了解自己。
他和他的病共存了十几年,早就用不着别人这么小心翼翼地呵护了。
林一缓缓地叹出一口气,顺着他的话问:“你第一次听徒花的曲子,听的是哪一首?”
段喆静了静,几秒后才答:“好早的事了,这谁能记得清,古典乐我听着都差不多。”
空气里隐隐约约有一股湿意,林一望向头顶厚重的灰粉色云团。
再过几个小时,他又会再次丧失活力与行动力,回归那副头脑麻木、躯体钝痛的糟糕模样。
“阴天了。”林一说。
“嗯,天气预报说周五有雪。”段喆顺着他的胳膊摸到他的手,搓了搓他冰凉的手指,“冷吗?冷的话我们现在回去。”
昏黄的灯光洒落在他的背上,林一任他握着自己的手一起塞进衣服口袋里。
“段喆。”林一轻声道,“你确实是徒花的完美男友。”
“是吗?”段喆笑了笑。
“嗯。”林一轻轻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一点不太明显的遗憾,“和你在一起,她应该会很幸福。”
段喆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他沉下呼吸,握着林一的手指也收紧了:“他是这么想的?”
“是的吧。”林一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玩笑似的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
“你的品味还挺小众。”林一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笑,听起来有点嘲弄的意思,“这有什么好听的?”
古典乐确实不够大众,对方给出这样的反应,段喆并不意外,但扪心自问,自己也不算不上什么古典乐爱好者,只好坦诚回答:“她的演奏很特别。”
林一挑眉重复:“他的演奏很特别?”
这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答案,他以为对方只是误打误撞点开了这盘专辑。
这个小朋友有点意思。
林一忍不住追问一句:“怎么个特别法?”
他们的话题进展有些奇怪,但段喆见过太多比这更加奇怪的开场白,他将自己沉入适才的音乐里,片刻后才认真回答:“她的演奏有一种诡异的不和谐感,饱满,又空洞。”怕对方听不懂,又耐心地补充,“情绪很饱满,灵魂却很空洞。”——第2章
来吃我一刀,人称代称对调。
第94章
程清露过世后,段喆曾一度陷入了彻头彻尾的自我怀疑。
他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心理咨询,才逐渐走出程清露轻生的阴影。
悲剧发生的两个月后,他在自己常用的音乐软件上偶然听到了一首大提琴曲——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
段喆仍然能够回忆起那首曲子当时给他带来了多么大的震撼。
他甚至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待他回到家,再一次播放那盘自己听过无数遍的CD,这才在惊诧中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不同的演奏家在诠释同一支曲子时,往往在情感表达与技巧细节上会带有浓厚的个人色彩,但神奇的是,徒花和程清露的演奏高度相似。
从那时开始,段喆带着一点自欺欺人的念头,把徒花这个神秘的账号当成了自己的心理慰藉。
而这一切,在这半个月内迅速土崩瓦解。
段喆很快想通了一点,故事是怎么开始的并不重要。
他并不急于林一能立刻接纳他。
他有的是耐心。
重要的是,一切都在变好。
与周一晚上相比,林一的状态有了肉眼可见的变化,虽然仍旧少言寡语,但人看着精神了不少。
段喆和他一起从瞿景荣的宅子里出来,在附近简单吃了顿便饭,又将车驶上出城高速。
下午两点,墓园的停车场只停了屈指可数的几辆车,段喆刚把车停稳,林深的车也恰好开了进来,停在了与他相隔四五个车位的地方。
一个身穿黑色羊毛大衣的短发女人走下副驾。她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模样,怀里抱着一束鲜花。林深也紧随其后下了车。
段喆把车熄了火,稳稳当当地坐在驾驶席上,对林一说:“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林深与妻子韩诗语是大学同学,只是两人的感情之路有些坎坷,年近三十才修成正果。韩诗语了解林一的病,也清楚他的过往,见他从一辆完全陌生的车里出来,脸上露出一点掩饰不住的意外。
林深今早和她说林一跟朋友一起过来的时候,她还以为这个“朋友”指的是纪春山。
她走到林一身边,打量着他的脸色,关切道:“身体好一点没?”
“没事了。”林一牵强地勾起嘴角,“让我哥回去陪薇薇吧。”
“快算了吧。”韩诗语笑着摇了摇头,“他不在家,我们娘儿俩乐得清闲,你可千万把他留住,让他再住个十天半个月的。”
林一不再说话,他知道韩诗语是在迁就自己。
他的小侄女很黏爸爸,林深每次出差,林予薇都会闹别扭。
韩诗语拍拍他的背,二人跟在林深身后,一起走进安葬卓云的老墓区,又一起停下了脚。
出乎三人意料,他们在熟悉的位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这儿等着。”林深说完,与韩诗语对视了一眼。
韩诗语揽住林一的胳膊,与他一同停在了距卓云墓碑二三十米的石阶上。
林深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碰到白砚初。
或者说,他没想到还会碰到白砚初。
半年前白砚初害林一在医院多住了半个月,从那之后,他没有听林一或者纪春山再提过这个人的名字。
他本以为白砚初良心发现,不会再来找林一了。
他不想在卓云面前与白砚初起冲突,语气没什么波澜地问:“你来做什么?”
白砚初收回望向远处的视线,对林深说:“扫墓。”
“谢了。”林深用视线扫过石料锃亮的墓碑和碑前的一束白色菊花,淡声道,“我和弟弟要祭拜家人,就不送了。”
白砚初张了张嘴,站在原地与他僵持片刻,最后苦笑了一下:“我没有照顾好林一,我知道自己辜负了你的信任。”
“辜负谈不上。”林深的话接得很快,“照顾林一本来也不是你的职责。”
白砚初皱眉道:“林深,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那个时候……”他顿了顿,一言以蔽之,“我做错了。”他目光恳切地看着林深,“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相信我?”
林深安静了片刻。
他与白砚初的友谊自九岁开始,又在二十二岁彻底结束。
当他赶去酒店,看到行尸走肉一样的弟弟时,白砚初与他的全部情谊就已经不复存在。
“事实证明,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林深的语气含着隐隐怒意,“白砚初,别在我妈面前搞得太难看,她没生病的时候对你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