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大宋(120)
既然道理摆在那里,多演练几次,还怕格不出个所以然吗?
旁人还在为元气、浊气发愁,宝应观中的道童们,已经开始为浊气之分头痛了。
“元气唯一,能供万物生长。浊气之中,却含分类繁杂。譬如木材、煤石,皆能生出碳气,硫则能生成硫气。碳气酷烈,能致人死。硫气恶臭,也有剧毒,倒是颇好分辨。还有金属入酸,能生出清气,无色无味,遇热成水。哦,对了,密闭的水道中,许会生成沼气,遇火则爆。”想要炼气,自然要先把所知的教给徒弟才行。甄琼也不含糊,先把自己知道的,统统说给弟子。
明月听的直眼晕:“恩师,那点燃蜡烛,生出的是什么气?被石灰水吸光后,剩下的又是什么气?”
《日新报》上的小论,是甄琼讲给沈括听得,自然也要给自家徒儿演示一二。
很是满意明月的敏锐,甄琼解释道:“蜡烛烧的是烛芯,烛芯为麻绳捻出,烧出的自然是碳气。碳气能被石灰水吸走,留下的,则是惰气。惰气无形无状,无色无味,也不能燃,在大气之中,含量似比元气还要多些,但是多多少,就要慢慢测来了。”
在金石派,注重的只有“元气”一项。基本就是靠鼓风,不停的鼓风。对于其他气体的研究,还真不多。这些知道大概的东西,可不要一一测试吗?
听到这话,清风、明月不由连连点头。测试他们熟啊,就是不停捣鼓,捣鼓完再称量,分析嘛。
见两人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甄琼也不啰嗦:“被玻璃瓶都装上,开始炼气吧!你们可要小心点,诸气亦散,有些比金石还要危险,不能大意!”
师徒几人,很快就投入了紧张有序的实验中。没过两天,韩邈就觉出了不对。亲自到宝应观打探一番,才发现甄琼竟然改了研究方向,而且还比往日还上心的忙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之前不还好好炼丹吗,怎么突然就开始炼气了?
想到了沈括刚刚在报上发的那篇小论,韩邈皱了皱眉,二话不说,前去拜访。找的却不是沈括,而是苏颂。
“凌霄子炼气,存中写论,景声因何寻我?”见到韩邈,苏颂还是有些吃惊的。明明开始研究“大气”的是那两个,韩邈怎么一下就寻到了自己?
“琼儿心思转变,是在观天之后。怕是出了什么大事,才引得两人改谈元气浊气。小子思量许久,觉得其中必有深意,只得前来搅扰苏兄。”韩邈笑容不改,慢条斯理说道。
甄琼就不是个能藏住话的,沈括待人处事,也颇为率直。若说三人之中,是谁拿了主意,怕还真属苏颂莫属。而且能让甄琼对他也守口如瓶,事情岂会小了?
这话还真是一针见血,苏颂沉默片刻,轻轻一叹:“此事关系重大,不便与景声细说……”
“沈兄都在《日新报》上刊文了,怕是往后还有动作。无论诸位想做什么,都该告知小子一声才是。”韩邈哪能看不出那篇杂文的用意?都拿《日新报》作伐子了,还瞒着自己这个主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苏颂眉头不由一皱,用《日新报》刊载如此惊世骇俗之说,不先告诉主人一声,的确说不过去。再看韩邈面上神色,也能看出他心底的关切。自己和沈括也就罢了,甄琼毕竟是他爱侣,不好一直瞒着。
思忖良久,他又叹了一声,终是开口:“此事,皆因凌霄子一句话而起。在看了观天镜后,他告诉我和存中,地如圆球,不但时时刻刻自行转动,还会绕日而行。”
作者有话要说: 元气-氧气,惰气-氮气,清气-氢气。其他就不用解释了吧。
第124章
那一瞬间, 韩邈只觉得自己听错了。地如圆球?还会转?能绕日而走?那他脚下的又是什么?天上的日月星辰又是什么?
然而面前那张脸孔, 一派肃然, 瞧不出开玩笑的迹象。喉咙一阵发干,韩邈费了半天的气力,才张嘴道:“这是从观天镜里看出来的?”
“是凌霄子的师长所授。”苏颂对于韩邈的失态, 并不奇怪。事实上,听到这些还能无动于衷的,根本没资格坐在他面前。
“你们竟信了?”这才是最让韩邈震惊的。甄琼是时常语出惊人, 还会弄出些稀奇古怪, 惊世骇俗的东西。然而他所言,往往有理有据, 就算看着稀奇,也有内在的道理。可地圆、地动之说, 哪有道理可言?!如此昏话,苏颂、沈括这等精善天文的人, 竟然也会信?
“因为观天镜中所见,跟他所言,有几分暗合。这自转、公转之说, 亦能解释一些浑天说中不能解的难题。”既然都把话说出来了, 苏颂也没什么顾虑了,直言道。
韩邈猛地从座上站起,踏前一步,似想叱责些什么,却又停了脚步。来回踱了两圈, 他一顿足,厉声道:“此事凶险,琼儿不知,苏兄还会不知吗?!”
“我自然知道,也正因此,才让他闭口不言。”苏颂苦笑一声,“其实地是圆是方,对于凌霄子全不重要。真正看重此事的,反倒是沈存中……还有鄙人。”
苏颂哪会不知,甄琼根本就不在乎天文。也正因才,这么大一个惊雷,他才会漫不经心说出。但是甄琼不在乎,沈括却不能不在乎。这人本就执拗,又有常人不能及的洞察力,再如何匪夷所思,也阻不住他渴求至理之心。老实说,就连苏颂自己,也不免对此事上心。天地宇宙,终归是读书人要探究的,那扇门就摆在面前,他怎能视而不见?
韩邈的神情一下冷了下来:“二位难不成要立德立言?”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这是《左传》中的名句,也是千百年来,读书人向往的最高功绩。若是有心如此,定是要在天下掀起狂澜的。那夹在其中的甄琼,乃至《日新报》,都要卷入惊涛骇浪之中。韩邈怎能答应!
谁料苏颂却摇了摇头:“这是天象,并非经义。我和存中都不善经学,从未起过念头。再说,用‘地动说’来立言,岂不荒唐?”
这说法,跟千百年来的经史截然相反。不被天下士子生吞活剥已经是万幸了,还谈什么立言?
听到这话,韩邈神色稍稍一松:“那两位,是何想法?”
“徐徐图之,最好能寻出一些显而易见的手段,论证此事。”这是苏颂和沈括商量出的应对之法。毕竟他们研究这个,并非是为了出名。只是事涉至理,无法装聋作哑。更深一层讲,若此事当真,那么书中谬论,也当及时更正。天文星象,往小了说,关乎农业历法。往大了说,能让宰相去位,天子罪己。岂能容忍其一错再错?
“此事必会触动‘天人感应’,苏兄就不怕吗?”韩邈又问。
“治国不在上天,而在下民。”对于这个,苏颂倒是看得透彻。什么水患地震,蝗灾日食,都是天灾,并非“德行”就能消弭。与其提心吊胆害怕失德,还不如好好整治常平仓,赈灾安民。就如当年真宗拜神治蝗,蝗虫越拜越多。换了仁宗给粮灭蝗,则蝗祸消弭。说到底,不过是事在人为。
“子容兄豁达,可叹世人未必都做此想。终是有人,不愿动这祖宗之法。”韩邈叹道。
为什么不愿动摇,两人都心知肚明。“天人感应”最大的用处,就是确立纲常法统,进而遏制皇权。天子的权柄,唯有上天可授。士大夫则能通过谏言,让天子知晓政治得失,进而收敛改正。
莫说忠臣们愿不愿放弃“天人感应”,就连坐在御座上的天子,恐怕也不愿失了这名正言顺的“法统”。大宋江山何来,可是瞒不过人的。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苏颂道:“我心中有数。”
比起沈括,苏颂的为人处世,确实远胜。就连韩邈自己,都不敢说在政事上能强过他。既然已明白了得失,就不是自己能劝动的了。
疲惫的捏了捏鼻梁,韩邈又坐回了位上,想了片刻,突然道:“官家欲行新法,王学士也大有破旧立新之意,不如趁……”
“不可!”苏颂没听他说完,一口打断了韩邈的话,“这等大事,岂能陷入朋党之争?”
变法可是最易出现党争的时候,若是攀附王安石,“地动说”无异会被扣上新法的帽子。届时内外交困,连天子都不见容,可是要赔上一生了!
“子容兄误会了。”韩邈唇边露出了些笑容,“小子是说,不如趁新法推行,众议汹汹时,来一个浑水摸鱼。‘地动说’跟新法又无关系。更何况,我那《日新报》,可不是为新法而办的。”
苏颂闻言一怔。是啊,虽说《日新报》着力推行国债、助产术,紧跟《京报》脚步,但是这些都跟王安石无甚关系。国债乃是韩琦首倡,助产术更是宝应观的成果。相反,王安石几次提议,都因各式各样的原因,落在了空处。等到新法真正颁布,说不好《日新报》是站在哪边呢。
偏偏国债一事,让朝中不少大员丢了颜面,更让人对这能煽动百姓的小报心怀警惕。如此一来,两边都不依附,《日新报》的立场就微妙起来了。偏偏它是真正入了天子眼的,不论是甄琼还是韩邈,都深得天子赏识。如此一来,不就成了一个卓尔不群的存在了?
而“地动说”,同样是没有立场的。或者说,它的存在就足以颠覆一切立场。若是按照计划徐徐图之,又趁着乱起浑水摸鱼,说不定真能起效?其实只要能点醒世人,苏颂就已经很满足了。他又不是大儒,亦不掌天文,对“地动说”是否能推翻“浑天说”并不在意。他所学所能,终归还是要为官的。
沉吟片刻,苏颂问道:“景声可打算援引韩相公归朝?”
这就是确认立场了。若是将来《日新报》为韩琦谋划,势必要改变立场。那时事情就难讲了。
韩邈坦然道:“《日新报》说到底只是小报,东京城的百姓,才是衣食父母。只要利国利民,是谁执宰,又有何关系?”
这答案倒是坦荡。不过想来也是,如今《日新报》已经不用依附韩琦了,反倒成了天子眼中的另一条言路。更别提还有甄琼这个凌霄处士在。若是他没有猜错,天子很快也会嘉奖二人。想在朝中立足,说到底,还是圣眷最重要。置身事外,也未尝不是明哲保身之法。
缓缓点了点头,苏颂道:“此事我会考虑。”
有了这句话,韩邈也松了口气。他最怕的就是沈括和苏颂不管不顾,直接把这个能捅破天的消息扔出来。只要有商妥的余地,就好说了。
两人又谈几句,约好有什么发现,都会及时通气后,韩邈才起身告辞。出了门,他也没回家,吩咐车夫改道宝应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