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大宋(178)
“这自鸣钟华美奇巧, 可见皇侄心意。若是北朝也能有这等珍物便好了。”辽主耶律洪基看着面前高五尺九寸, 有铜人报时的高大钟台, 满意的抚须颔首。
这话, 宋国的使臣却不好作答。珍物何来?不外乎派匠人来督造,或是直接纳贡,可谓明火执仗的索要了。更别提那倚老卖老的称呼,自家天子被人称为子侄,是个人都不会高兴。然而这得寸进尺的话, 却也不能不答。一旦露怯, 立刻会对两国局势产生影响, 岂容轻退?
只见那宋使不卑不亢道:“若辽主喜欢, 下官自当禀明吾主, 使边榷买卖此物。”
既然是买卖, 就是要掏钱的, 哪还能白占便宜?耶律洪基略有些失望的叹道:“这两年南朝奇珍倍出,让人目不暇接。那制镜的玻璃, 甘甜的冰糖, 醇烈的酒水,皆是吾所好, 奈何太贵, 连岁币都出入不敷了。”
这又是另一重讨要, 甚至还牵扯上了岁币。然而那宋使仍旧不惧,只道:“此新奇物事,皆为民间所出。吾主爱民, 有心仿仁宗旧事,奢靡之物宫中也罕少采买。”
这是连话头都不接了,反倒成了劝谏。天下好东西有多少啊,又岂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再说了,你这个辽主不是特别尊敬仁宗皇帝,还为其哭丧吗?那何不跟宋朝皇帝一般,节制自己的欲|念呢?
被噎的一愣,辽主哈哈大笑:“尊使所言甚是,只是北朝苦寒,终究不如南朝富庶。”
那宋使也笑道:“北朝坐拥万里江山,亦是地大物博。只畜牧一样,就是敝国万万不能及的。似矿藏、药材之类,大宋亦有所缺。若是辽主愿兴边贸,必能获利匪浅。”
辽国可是占据了晋地大半的,只西京道就有不少煤矿、铁矿。只是辽人冶炼技术跟不上,制不出精细物事罢了。而上京,更有产量极大的金矿,还有女真部产的珍珠,也有“北珠”之称,为当世奇珍。不过这些东西,辽国贵人又岂能轻易让给别人?
辽主闻言微一扬眉:“这些皆为死物,又哪里比得过宋人的手艺?”
“下官出京前,曾听闻有豪商收购羊毛,一次便要千余斤。死物活物又有什么关紧,能换财帛即可。”那宋使坦然道。
收购羊毛一次就要千余斤,莫不是都做成毛毡吗?耶律洪基心中讶然之余,倒也动了些心思。如今还是太后掌国,对于先皇征伐西夏,致使国力衰弱之事一直耿耿于怀,并不愿兴兵马。对于母亲的安排,耶律洪基倒也没有异议,对他而言,打仗哪有吟诗作画,游猎享乐来的痛快?若是能借助商事获利,说不定母亲也会认同,还能让他坐享其成,省心省力。
辽主如此想,下面群臣更是一阵议论。竟然有人收羊毛,这玩意不是剃了还能长吗?若真能卖羊毛,这羊羔儿就能卖上两回,倒是个不错的营生。不过宋人这么喜欢羊毛毡吗?收羊毛究竟是一时利好,还是个长久买卖呢?
不过这些,不好在朝堂上细问。耶律洪基哈哈一笑,也不再纠缠,招呼宫人舞乐。大殿之中再次歌舞升平。
看着面前的景象,苏颂轻轻松了口气。辽人在试探他,他又何尝不是在试探辽人呢?新皇登基,年龄不大,辈分又低,本就容易被人看轻。现在又开辟了河湟战场,有意钳制西夏,更是露出了软肋。若是此刻辽国翻脸,大宋立时就要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故而出使辽国的主要目的,就成了稳固宋辽盟约。
可是辽人贪婪,有巨利在前,当真是好打发的吗?苏颂也是考虑了许久,才把话题的重点放在了边贸上。他曾听韩邈说过,想要获利不过是低价买进原料,高价卖出成品。而想要以国谋,更是要把低买高卖当成重中之重。现在天竺的石蜜都开始大量采买了,再加个辽国的羊毛又算得了什么?
北地这两年已经开始用羊毛纺线,这可跟毛毡大大不同,是能裁衣的。若真能发展起来,指不定又是个跟丝绢一般赚钱的买卖。羊可不是那么好养的,养多了草场都能给啃平了,若是辽国大力养羊卖毛,将来难免生出后患。更何况,辽国只有羊吗?不论煤铁,都是来钱的买卖。而辽国上层贪腐成性,他现在说出口,指不定会有多少人动心,私自开矿来换那些奢靡之物。长此以往,辽国贵姓都要被边贸的巨利束住手脚,支持开战的人也会越来越少。
以商平边,何尝不是上兵伐谋的手段?
更何况,他的依仗还不止如此。
果不其然,酒过三巡之后,辽国太师耶律乙辛突然开口:“之前萧齐出使南朝,却不想身死异乡。听闻此事乃贵国国师所为,不知是真是假?”
苏颂故作讶异的挑了挑眉:“敝国尚无国师,太师何出此言?”
耶律乙辛呵呵一笑:“那通玄先生不是宋主封的吗?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兄弟之邦?此事怕是有些不妥啊。”
苏颂也笑了:“敝国历代册封的先生,又何止百人,国师岂是随便叫的。再者贵国使者乃是肺病发作,又不堪归途劳累才病死途中,哪有阴谋可言?”
怎么没有?若不是那宝应观的药液,又岂会造成数人身死的惨剧?可是偷药的事情,是不便在大庭广众下说起的。耶律乙辛冷哼一声:“那通玄先生不是有雷霆之力,还助贵国平河州吗?只杀一个使臣,应当是举手之劳。”
“乡野村夫之言,哪能当真?通玄先生长于丹术,能制护心丹,懂炼气法,所在观宇连香火都不受,又哪来的神力?”苏颂不动声色的答道。
“那兑付羌人、吐蕃的雷霆,又是从何而来?”耶律乙辛可是跟萧齐有些关系的,自然不愿就此罢休。更重要的是,辽主对于这神雷也十分好奇,身为心腹权臣,他自然要打探个明白。
“不过是些火器罢了。”苏颂坦然道,“羌人边鄙,吃不住吓,才能一战破敌。”
这话殿上哪个肯信?辽宋打了多少年了,哪种火器没见过?说能吓住野人兴许有人信,说能吓退吐蕃大军,就是胡扯了。
耶律乙辛刚想驳斥,辽主却饶有兴趣的开口:“那通玄先生的丹法,真有起死回生之能?”
身为君主,最关心的自然还是这个。
苏颂直言道:“宝应观是炼丹不错,但是最灵验的仙丹,也只能救治胸痹。其他丹药,怕是还不如护心丹。金丹大道何其深奥,通玄先生虽说受仙人指点,却也未得全法。”
还是有仙人啊!辽主顿时抚掌:“看来吾等也要重视丹道才行。若是有通玄先生这般的大能,何愁不能长生?”
耶律洪基今年也有四十岁了,这般年纪的皇帝就没有不怕死的。比起什么神雷,还是金丹术更让人在意。
听到这话,耶律乙辛顿时不再追问了,笑道附和道:“陛下说的是,大辽也未必寻不出善金丹术的仙长。”
一时间,殿中贵人统统来了兴趣。他们是更爱佛法不错,但是“长生”二字,谁能不在乎呢?若是金丹术能渡长生,他们并不吝啬供奉几个道长。而对于宋国那“雷霆真君”,虽说心中有些忌惮,但是毕竟是仙人授法的大能,何必为一点小事得罪他呢?若是跟萧齐那蠢货一样惹恼了仙长,怕是会死得不明不白。
这突然转开的话题,让苏颂唇边溢出些冷笑。他的另一个依仗,自然就是甄琼了。身为宋使,他越是撇清,说通玄先生本事不大,辽人就越是疑窦丛生。家中有宝,难不成还要显摆给外人看吗?而一旦惦记上金丹术,乃至对“雷霆真君”之名有了畏惧,辽人就更不敢冒然兴兵了。
只要五年,河湟就能稳定。再来五年,说不定还能积蓄实力,攻打西夏。而平定西夏,至少还要五年时间。这十五年间,是万万不能跟辽国开战的。有了边贸,有了道术,是否也能换来两国十数年的安定呢?
看着阿谀不断,一脸谄媚的耶律乙辛,苏颂只觉心中大定。这些日在辽国,他恐怕还要被人刺探,被人贬损,甚至被拉上猎场,看辽人展示弓马,用以示威。但是胸中仅剩的那点畏惧,却已经烟消云散。
如今手握朝政大权的太师耶律乙辛,是个十足的奸臣。手握重拳,心思诡谲,还贪婪无度,这样的小人越是有手段,就越会消耗国力。加之主君昏聩,权贵妄为,这样的敌国还有什么好怕的?
而在大宋着力变法,厘清朝政的时候,遇上这般日益腐朽的敌人,不正是运势所在吗?苏颂悄然握紧了拳头,他们可不能荒废了天命所赐!
须臾,那份自信和明悟又被收了起来。苏颂重新举起了酒樽,含笑端坐殿上,冷眼旁观满朝君臣。他要把看到的辽国的风俗地理,财政百工,乃至军事内政统统记下,把这些亲眼所见全数呈给天子。只要天子不再畏惧辽国,辽人就寻不到可趁之机!
那将是一份足够详尽,足能改变国运的奏书。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摘自百度
苏颂十分注意辽朝的政治制度、经济实力、军事设施、山川地理、风俗民情、外交礼仪等,并向朝廷反映了辽的实际情况。
两次使辽,他写下《前使辽诗》和《后使辽诗》,记录出使的路线和所见所闻。元丰四年(1081年)八月神宗命他编写一本与辽朝往来有关各种礼仪和文件程式的书籍。元丰六年(1083年)此书编成,神宗亲自赐名《鲁卫信录》,其中保存了大量宋辽间的交往史料。
第187章 番外三
天刚蒙蒙亮, 躺在床上的少年就睁开了眼, 只瞧了眼天色, 他立刻翻身坐起。这动静惊醒了旁边铺上睡着的人, 对方迷迷糊糊问道:“什么时辰了?”
陈林看了眼床边的漏刻,答道:“卯时了。”
一听这话,屋里几个少年都醒了过来,各自穿衣叠被。陈林则先到院里洗漱,用帕子好好擦了脸, 又用柳条揩齿, 收拾停当后才换上一身浆洗过的道袍, 跟着众人一起去了饭堂。
今日饭堂里熬了粥, 还有香喷喷脆生生的炸油条。陈林领了一碗粥两根油条并一小碟咸菜, 飞快吃了起来。他们的饭菜总是比西院强些, 据说赤燎子那一脉的徒儿们都是要避荤腥的, 平素都不见油水,哪有这般口福。
不过可口的饭菜, 也没让陈林开怀。匆匆吃完, 他并未跟其他烧火童子一起去主院,而是独自拐到了东院偏厢。这里只有一个简陋的丹房, 器材和药料都极少, 平日仅仅两三人守着, 做些枯燥乏味的实验,极是冷清。也亏得他能耐住性子,换个人来, 怕是早就被憋疯了。
进了门,不出所料,有人来的更早。陈林赶忙行礼:“弟子见过雷生师兄。”
那名唤雷生的道童年龄也不大,却是观主第二批收的徒弟,排“生”字辈。上次招来的六个烧火童子,只有三人赐了道号,成了观主的记名弟子。而跟陈林一起入观的就足有十人,也不知最后有几个能得记名。
“把台上的药剂收一收,莫搅混了。”雷生头都不抬,还在案前摆弄着玻璃皿。
陈林不敢怠慢,也忙碌了起来。
今日要做的,跟前几天也没啥差别,不外乎测试“铝”的特性。这是两月前观主炼出的新金,还亲自给定了名,上报了朝廷。之后观主就开始潜心研究怎么稳定产出,而琢磨铝之特性的活儿,就交给了他们这个小丹房。
听起来是个重任,实则颇为乏味。不外乎用各式各样的溶液浸泡,用火烧,用器具捶打,来测量它的烈度、硬度、密度,还有熔点之类。有时候陈林都忍不住想,这所谓的“新金”又有什么用处?就算观主那样的大能,费尽心力也不过能提取出一星半点的铝,连个汤匙都未必能制出来,这岂不是虚耗人力物力?
不过这些话,陈林只在心里想想,从不敢说出口。而雷生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两人同在一屋,却从不交谈,只埋头做着一样又一样实验。
每到这时,陈林不免也会有些失落。跟着其他记名弟子,乃至清风、明月这两个亲传弟子的,都能受到指点。偏偏雷生是个闷嘴葫芦,平日在丹房除了指使人根本不多话,他在这边打杂,也只能边看边学,进度十分缓慢。若是在这里落了一步,将来他要怎么才能比过其他同门,成为真正的宝应观弟子呢?
心中不满生出了些烦乱,陈林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耐心做实验。不过多久,雷生才开口道:“取些铁红来。”
怎么改铁红了,难不成实验又失败了?陈林心头一紧,赶忙看过去。台面上确实干干净净,没有发生过反应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