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10)
郑氏的党羽猖獗,绝非阳奉阴违那么简单。出此下策,只因他别无异法。自打迁来中州,不少官员怨声载道与他作对,郑毅安捉襟见肘后,顾和章已明里暗里策动了不少人偷偷去云中襄助。若能借机清洗掉一批蠹虫,倒是意外之喜。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却苦了北地的百姓和将士。谢瑾心头泛酸,恭声道:"臣谨遵圣谕,必定铭记在心。"
转头朝殿外看了看,他出声辞别:"外头变天了,陛下,若是没旁的事,臣便先回中书省了。"
“我送送你。”顾邺章站起身径直向外走去,一阵风吹来,飘落满怀的雪色,他抬袖挡住,忽然道:"庭兰,你是个聪明人。"
谢瑾一时没有说话。比起当年,师哥变了太多,每次交谈,他都不可避免地感到陌生。
但他放不下。
日前茶余,他与张淡月、李望秋提起程云,他们说领军将军只做自己认为对的、对肇齐好的事情。今日他能拒绝陆尚书的邀约,明天也能对脚下打滑的陆尚书施以援手,全他体面,免他人前难堪,很难有人会在见过他一面后不喜欢他。在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时,李望秋说,中领军是个永久不变的中立派,是先帝为肇齐留下的百年计。
但是我……谢瑾魂不守舍地想,我只为我师哥一人。
他抿着唇徐徐望向顾邺章,“如果他们撑不住了……”谢瑾轻声做着极有可能成真的假设,“师哥,到时让我去吧。”
你不必背上刻薄绝情的名声,我也不允许有人惊扰圣驾,无论是北狄的铁骑,还是郑毅安的赤柳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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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这一章冷心冷肺皇权第一的顾,有小谢在,以后总会慢慢改变的,不管他愿不愿意。
第8章 兰因絮果
雨雪化冻,又是一年春。
云中急书频至,俱是韩中书的亲笔——北狄可汗率五万铁骑南下,肇齐寡不敌众节节败退,已是背靠云中退无可退。从书法造诣颇深的韩昶愈发潦草的字迹和已探得的情报不难猜出,军报纵有夸大,前线情势也的确危急。
程云和谢瑾跟约好了似的主动请缨,顾邺章一概留中,置之不理。
借刀杀人也好,引狼入室也罢,除非韩昶和郑毅安这一文一武至少死一个,又或郑毅安为了活命舍弃祖上基业逃来中州,如若不然,他绝不会点头发兵。
但只过了半日,程云便又请兵。
“咳咳…程将军…咳……”春寒料峭,顾邺章掩唇咳嗽了半晌,喉间仍似有沙粒滚动磋磨,颓然依靠着床帐。“孤初来洛都,如今只拨得出一万人。抽调青炎卫去云中,无异于亭台少梁柱。”
视线微抬的天子心里清楚,程云早就对他的态度洞若观火,此番进言应是也经过了慎重的判断,然而判断的结果不是他想要的——程云明晃晃地站到了他对面去。
那就只能再点他一点。
平复了呼吸,他哑声说:“一旦你有个三长两短,孤怎么对满朝文武交代?大半个肇齐,可都仰仗着你程露华呢。”
“御体尊贵,望陛下珍重。”偏程云不卑不亢,也不识抬举。“一万人虽少,对云中而言却是如救燃眉,臣愿立军令状,此战,不败。”
“不败……”顾邺章来回咀嚼着这两个字,合上了手里的书卷叹道:“卿执意要去,就不仅仅是不败那么容易。”
程云眉头微蹙,听到他苏绣绸缎般流畅的话音,半点也不再像四季药不断的病人,“孤是肇齐之君,程卿是国之肱骨,你才随我来了洛都,却又要折返云中,稍有差池,我这位置就算是坐到头了。”
顾邺章姿势未动,面上更是沉静似水,但程云听得出他的不悦。
室中霎时沉寂,连外间煎药滚水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正僵持着,曹宴微极有眼色地弯着腰进来禀报,“陛下,谢侍郎请求面圣,已候了半个时辰了。”
顾邺章没什么血色的唇翘起极浅的弧度,露出一抹淡笑,顺水推舟地开始撵人:“中领军,日落之前,我会给你答复。”
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想到谢瑾时,他心头总会涌上熨帖的暖。
与程云照面时,谢瑾拱手行了一礼,“程将军。”
相交尚浅,纵然钦佩程云为人,但未得顾邺章授意,也为避免给从不结党的程云带去不必要的麻烦,自云中归来后,他私下里没与程云见过一面。
中书侍郎这官职不高却极清要,朝中无人不知谢瑾是顾邺章的心腹,合该避嫌,但程云先前与他共过事,相处也极舒服愉快,面上不觉便带出几分亲近,温声道:“谢侍郎,我便先回了,就此别过。”
珠帘晃动,玉珠子叮叮当当一阵响,顾邺章仍垂目倚靠在床头,眉间泛着不健康的一缕青灰。
曹宴微一退下,谢瑾便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轻轻唤:“师哥…”
“嗯。”顾邺章低应了声,直截了当道:“程云来见我,是想去云中。你呢?你也来请缨吗?”
被一语道破了来意,谢瑾只好坦白:“师哥,北狄来势汹汹,我近来寝食难安,总怕一觉醒来,云中便失守了。我虽经验寥寥,但若跟着程将军多学多看,将来便能更好地助力师哥。”
他轻轻说道:“师哥爱重,许我中书侍郎,但当逢乱世,文终究不如武。”
顾邺章娓娓道:“庭兰,你身份所限,有些事看不分明,我不怪你。但北狄尚有底牌,回马枪杀手锏,只要程云敢去,他们就敢出手。这一点他程露华比谁都清楚,他就是要用中州的兵去填云中的窟窿,根本不在意能给我剩多少。他现在过去,郑毅安不用死了,韩昶也不用掉脑袋了。人尽皆知我最倚重的中领军背刺了我投向了高阳王,以后的日子只会愈发难过。”
“师哥,您比谁都了解程将军,他不是那样的人。”谢瑾尝试着又向前挪了几步,几乎挨到床头,然后半蹲下来仰视着顾邺章,对方也侧着头看他,一双凤目似映着长河霜冷。
“师哥,我武艺稀松平常,纵是投笔从戎,也绝不会有人将我放在眼里。我知道您想削弱门阀,想从韩中书入手,我是中书侍郎,接近他亦是顺理成章名正言顺,我随领军将军同往,替师哥解决这个麻烦。”
“你杀过人吗?”顾邺章问。
“从未。”谢瑾答:“但总要有人祭我的刀。”
“庭兰,我杀郑贞宜时,用的是浸过鸩毒的胡蔓草,我可以把它给你,也可以许你个讨夷将军的名头去给程露华当部下。但你要想好……”顾邺章别过头,盯着帘帐上的金丝纹绣道:“这一步走出去,可就回不了头了。”
他说得很慢,谢瑾却听得心直往下沉,什么叫回不了头?我若不走出这一步,如何有力量护着师哥呢?单靠一心为公的程云和眼高于顶的邓康吗?
“师哥,让我去吧。”谢瑾点漆似的眸间映出坚定的期望。
“庭兰。”收回目光重新望向他的顾邺章却叹息了一声,“你要知道,你这一去,很可能会丢命的。”
可谢瑾去意已决。
他实在太想……太想减轻顾邺章的负担了,以至于忽略了对方眼中的隐忧。
三日后,程云便带了这一万青炎卫连夜行军。
程云去后,捷报来得极快。中领军百步穿杨,射杀北狄大将淳于玥,趁势和讨夷将军谢瑾率军大纵深向前突击,北狄大败而逃。只是在行军途中,中书韩昶突发恶疾,不治身亡。
翻过军情,顾邺章脸上却并无喜色——还没到北狄出杀招的时候。
起身走向窗前,顾邺章静静看着殿外的风光。已经入秋了,风有些凉,晚霞却仍是美的。
送飞鸟以极目,怨夕阳之西斜。他似乎看到远远的一片黄沙,看到青炎卫的骑兵在风沙中不知疲倦地奔腾着,而后马蹄扬起的尘土遮蔽了他的视线。
这场仗定然艰辛,但他从不怀疑程云会取得胜利。当初程云统兵在外,仅用半年就便剿灭了为患十年的贼寇。他三度平叛,程云在其中亦功不可没。十年从军路,未尝一败绩。谢瑾跟在他身边会比困于帝京成长得更快,但是顾邺章忍不住反复回忆谢瑾那天说的话,他说程云不是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