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56)
重下品、轻名门,轻赋税、恤民生,何错之有呢?他面上流露出一抹从前绝难见到的茫然,醺然道:“他大兴刑狱,罔顾人伦,打压寒士,勾结门阀,偏还有那么多人赞成他、拥戴他。你知道吗庭兰?薛印、陆以贞、郑毅安…他们各自心怀鬼胎,却都在盼着我死。”
“可我还不想死呢。”顾邺章竟笑了笑,无限凄凉、甚而有几分朦胧的笑,泛着青白的指尖一下一下拨弄着酒杯上镶嵌的玉片,“你若心向着我,我便还能存着些念想,努力活下去,等一个机遇。你若忍心丢下我一个人,任由他们欺负我,我也不会轻易遂了他们的愿,至少也要等到……等到那条毒蛇来承光殿时,拼一个玉石俱焚。”
“其实上次你来我便想问了。”顾邺章抬起眼帘,飘浮在虚空中的视线落上谢瑾写满怜惜和爱重的面容,在聚焦之后深深地凝望着他,于他开口之前,清晰又轻柔地道:“你会弃我而去吗……庭兰?”
他呢喃着,似沉醉又似清醒。尾音落在那两个字上时低回缱绻,容色和咬字一样柔软,似有万般深情,可以骗尽天下人。
也包括我吗?他骗过我了吗?谢瑾怔怔地问自己。
顾邺章本就生得极美,眉眼如画处处得宜,平日里还能靠着难掩的病容遮去几许姝丽,眼下杯酒入喉,便愈发显出他面如美玉,唇若凝珠,一双凤目转盼含情,波光潋滟,令人心神恍惚,为之牵动。
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谢瑾的心猛地一落。
我当然不会背弃你,他在心里回答。可是师哥,出身不是我能决定的。我父亲虽属郡望,却是为先帝而死。至于我……我向您表过多少次钟情呢?我还要说什么做什么,才能让你信我别无二心?
他抬起手背抹去眼角湿润,低着头向顾邺章许诺:“谢瑾之心,天地可鉴。只是此事不可仓促,尚需从长计议,盼陛下……再等等我。”
顾邺章正要说话,屋门猝然被敲响,卫安的声音从外头传来:“陈王千岁,已经辰时了,您再不走可就来不及出宫门了!”
误了时辰恐惹来麻烦,谢瑾忙清了清嗓,朝门外应道:“知道了,我这便走!”
转回头时,顾邺章已起了身,将一直握在手心的杯子放进了食盒。
于是他顺理成章接过递到手边的东西,后退一步躬身行礼时声仍有些闷:“师哥,我走了。”
门已启开了一条缝,不经意间钻进雨前的阴与润,顾邺章忽然叫住谢瑾:“庭兰,你是不是……”心悦我。
门边的背影微微一顿:“不是!”
被否认得干脆,顾邺章眉尖微蹙直视着他:“我还没有说是什么。”
“不重要了,师哥。”回眸对上顾邺章的视线,谢瑾眼神清明,清俊容颜温柔而坚定:“有朝一日,您一定会得偿所愿。”
为此,我愿意摧身碎首,誓不相舍。
“……静水刀,晚一些还你。”顾邺章静静看着他:“还记得同登陵云台那个晚上吗?庭兰,那时我等你,今后我也会等你。”
出了这道吱呀作响的门,潮湿的夜风扑面而来,捎过树叶的低吟。谢瑾感到一阵迟来的倦意,甚至险些忘记了向蒋武要回自己的剑。
第一滴雨砸在脸上时,他的眼泪也融进了雨里。
淅淅沥沥的夜雨淋得他浑身都湿透了,整个人狼狈不堪。谢瑾想扯起一个笑,盈满眼眶的泪却止不住地顺着雨痕滑落。
师哥,你以为,我半点看不出你是真情还是假意吗?
其实你不必如此的,因为我不能不爱你。
你在皇宫,我在江湖,一别经年久,我从来没有指望过什么皑如天上雪,皎若云间月的深情,我以为你会明白。
我只是觉得心冷,师哥,到了这个份上,你还在试探我,算计我。
可天底下没有真正可以长明的火焰,我终于……不再有不切实际的奢望。也许当我陪你将这场戏演完,当你回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我就能放下我的留恋。
到那时,信音断绝也无离恨,便可不管春秋风月。
第46章 天灾人祸
顾邺章还与上次一样透过万字菱花的窗格看谢瑾,直到谢瑾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了,他也仍在看。
那双凤目在细雨如丝的夜色里闪着寂寂寒光,清醒而冷静。
佛家讲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那个被何肃选来做代替的男孩惨死后,他时常感到自己也命不久矣,有时种种不甘与遗憾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往往眉睫才交便又猛然惊醒,唯恐就这么一睡不起。
这短短的二十几年,他历遍了寻常人难以想见的艰辛,灯下静坐细细回想,好像已过了几辈子。
亲政,集权,北伐,平叛,减赋,灭佛……剖皮换骨才练就了这副铁石心肠,重铸肇齐筋骨的希望却一朝落空。
过往的所有努力都随着顾和章的得势而尽付东流,显得灰败而乏善可陈,唯有谢瑾,唯有谢瑾……是清凌凌的水色,是一腔孤勇的热忱。
但他依然要试,越是真心,便越要一遍又一遍地试、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它能经受住火炼。见惯了虚情假意,他只怕一时一刻的掉以轻心,便会再次落入万劫不复。
徐贵人曾怯生生地问他,陛下因何总是郁郁寡欢,他说,朕不是笑的时候更多吗?徐贵人说,可陛下的眼睛从来不笑。
其实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呢?顾邺章轻轻掩上窗。徐贵人,天家的泼天富贵,于我不过是金枷玉锁。旁人唾手可得的真情,于我却可能是穿肠的毒药。
你说我因何郁郁寡欢?
后来者中是否会有可以将宫闱生涯过得有声有色的天子,我尚不得而知。可史册上已有过太多不得善终的先例,父皇和祖父便是前车之鉴。如有来世,我只盼可以托付山林,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看尽霏烟青柳暗,晚霁白鸥归。
再不愿投身帝王家。
他是如此诚心地祈望着,若能得天意成全,他注定短暂的此生尽可献与肇齐,献与社稷。
除了每隔固定的时间便去承光殿探望一次,谢瑾从未有过异动。顾和章虽没有撤去暗中对他的监视,人前背后与他交谈时,到底不再如往常般句句藏着陷阱。饶是谢瑾再如临深渊,也不由在独处时稍稍放松了一些。
但那夜淅淅沥沥的雨却愈演愈烈,似乎成了灾祸的前兆。连日的暴雨倾天而下,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持续了整整一个六月。
黄河支流水位上涨,河堤坍塌大坝被冲垮,树木秧苗连根浮起,到处都是泥泞的积水和倒塌的房屋。帝京洛都尚能自支,周边郡县却多受其害,向北逃难而来的百姓被丁邯带兵挡在城门之外,连哭喊求救声都虚弱得可怜。
战乱未息,天灾却是人祸所致。
治书侍御史张晖请旨出城赈济,不知见了什么人,三日后突然上表弹劾郑毅安之子郑歆,历数其十二条大罪,条条清晰有凭有据。斩钉截铁告这位年初新上任的河道官贸然毁堤,更以次充好修建空心大坝,这才招此祸患,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如若徇私回护,难保不会酿成民变,动摇国本。
张淡月人如其名,向来是以淡泊温雅著称,被逼到如此地步,足见郑歆所作所为天怒人怨。
奈何顾和章听罢后只是冷哼一声,当众斥责:"妖言惑众污蔑皇亲,张御史不愧是朝廷重臣,倒还真是有几分胆量。”
大司马郑毅安更是勃然大怒,当即便要拔剑,口口声声“我儿行事坦荡君子,岂会干这等勾当?定是你张淡月胡言乱语含血喷人!”
张晖冷笑一声:“下官按职责办事,俯仰无愧天地,大司马何必恼羞成怒?”
一边是掌纠察弹劾的言官之首,另一边却是权倾朝野的母家,顾和章没有半刻犹豫,当场便下旨将张晖投进了大理寺狱。
一时间百官噤若寒蝉,问责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当务之急是开仓放粮、运送药材。谢瑾无暇去参在朝堂上屹立不倒的郑氏,好在几番周旋,到底联合卢颢将心系难民的张晖保去了都水台。张晖却没有立刻赴任,反倒是先去拜会了许令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