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45)
新君即位后向来阴晴不定,许令均跪着看完了凌乱摊开的十几份奏表,想如往常一样起身,却因跪得太久双腿都似抽了筋,脚下一滑,半个身子都仆在了地上,勉力试了几次,仍迟迟爬不起来。
徐璟仞原本还想着避嫌,到底是看不下去,弯下身子小心将他扶了起来,直到走出太华殿好远才出声:“河道跟漕运都关系着江山稳定,其中牵涉到的利益纠葛非一言可以述尽,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人是板上钉钉的事,你这又是何苦?”
心气一时涣散,许令均在避风处停住脚步卸了力靠在他身上,苦笑道:“璟仞,天子换了,可是黄河还是那条黄河啊。郑歆是我部内的人,我会不知道他这个水部侍郎几斤几两吗?若任人唯亲到这个份上,溃决是迟早的事,两岸百姓又何其无辜啊!”
徐璟仞也觉前途一片晦暗,压低了声音规劝道:“令均,眼下已不是单靠你我之力就能挽回的局面。你跟我都是出身寒微的旧臣,那位一倒,身后可就不再有靠得住的大树了。如今我忍着恶心曲意逢迎,他肯网开一面也就罢了,若他锱铢必较,咱们怕是要死到一处去。当务之急,还是要留住青山,柔顺一些,莫与他争执。”
见对方仍是一脸沉痛之色,似乎全然没听进去自己的话,他长叹一声,反靠上了许令均的肩膀,不无埋怨地嘀咕道:“你说他那么个顶聪明的人,怎么就犯糊涂把程将军和谢尚书一并派出去了呢?如今倒好,给歹人钻了空子,连带咱们俩也跟着命悬一线。”
许令均恍惚道:“大抵做天子的,就该是心如铁石,不能被情意所动摇,更不能心软的。他即位以来,从没有折过戟,心软一次,这位置便给了别人做,再难有转圜的余地。可是……”
他眸中映出几分困惑茫然,呢喃道:“对于芸芸众生而言,逢上方才那般铁心铁肺儿戏天下的,难道是幸事吗?”
第37章 兄友弟恭
若仅止于去职留任,对许令均和陈信芳而言尚且不是最坏的结果,但郑歆去后,呈回宫里的奏疏却历数陈信芳十桩罪,直指上一任的都水使者抗旨不遵。
罪一是执意在上游被树,空耗朝廷银钱,其心可诛;罪二是远近两堤实则无益,乃是陈信芳为了敛财凭空妖言;罪三是大动河工不顾及两岸百姓,以至怨声载道,滋生民愤;罪四是谎报进度欺君罔上;罪五是贪污受贿,昧了朝廷拨下来的百万工钱;罪六是狂妄自大聚众闹事;罪七是不肯交卸事权……
他写得义愤填膺大动肝火,遣词用句多有不实夸大和自相矛盾之处,信以为真的顾和章却勃然震怒,当即便下旨让他将陈信芳押解回京,审也未审便投进了大理寺狱。
许令均顶着盛怒去求情,踏进显昌殿前他还是风光无两的都官尚书,下午出了宫门,就已成了与郑歆平级的许侍郎。其后治书侍御史张晖联合几个御史言官上疏为陈信芳伸冤,言其罪轻责重,贪污、扰民也是子虚乌有。
但新帝本就想找藉端打压顾邺章的亲信旧臣,此时主意已定,非但没有查证,反将上言的几位都罚了半年俸禄。
吏部尚书卢颢被架空,许令均被剥离了权利中枢,连御史台也逐渐开始名不副实,自此再无人敢为陈信芳说话。
诸事方告一段落,顾和章便急不可耐地踏进了秋棠宫。
秋棠宫荒凉破败,顾邺章住的这承光殿更是四壁空空,一张木床,一张屏风,一张书台,一架杂书,就是全部的消遣。
门是虚掩着的,炭火烧出稀碎的噼啪声,他进来时,没有发出一点动静,但顾邺章已经似有所察地转过了头。
可他却并不像顾和章期待的那样意志消沉,乍一看上去反而比前次见面健康许多。
拜他所赐,没了缠身的政务,又笃信对方不敢动自己,十几年来顾邺章的作息从未这么规律过。只除了毒发时难捱些,吃的用的差了些,倒也还忍得。
多日未见新人,顾邺章凤目微掀,仍斜倚在被擦得一尘不染的梨花台边,“才登大宝,便等不及要来奚落旧日的皇兄吗?”
他并不行礼,话中亦带刺,但顾和章隐忍久了,倒是没有像在徽行殿那日般容易动怒。当时在场的毕竟都是只忠于他和外祖的爱将,而皇位会催着人精于伪装,更何况他早就轻车熟路,惯于以谦谦君子的形象示人。
而今他才是最后的胜者,是名正言顺的嫡出正统,顾邺章的心腹臣子徐璟仞和王士镜先后投诚,后者连妹子都献了上来。不识时务的许令均被革去实职,占据河道的陈信芳更是被打入大理寺狱,如今太华殿上所有人都对他俯首帖耳,他没有必要在已然落魄的凤凰面前掉价。
微微一笑,顾和章语调悠扬:“皇兄嗓子怎么哑了?改日朕让人给您送几包甘草茶来。哦,或许您更爱浮金盏,但朕已尽数赏给了独孤丞相,让他掌笔修史。便只好委屈皇兄将就将就。”
独孤正固执守旧,就像一根三百年没见过光的朽木。若他修史,那定然是秉笔直书。固然不会吝惜笔墨指责他顾邺章重寒轻士罔顾祖宗,抑佛尊儒离经叛道,但对顾和章的经历作为,也一定是直言不讳。
想到这儿,顾邺章的唇角竟不大明显地轻轻翘起,“你若真的体恤我,便把曹宴微还我,他伺候得可比你派来的人称心,如此,便是只喝白水,我也可省了自己动手了。”
隔着一方梨花木的书台,顾和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衣衫齐整,肌肤虽稍显憔悴,却也比旁的人光洁透亮,连乌发都一丝不苟地束起,未落下半根碎发。除了不如往日光鲜衿贵,处处彰显着金枝玉叶的风度体面。
顾和章实在很想看看他失态的样子,忽然也笑起来,倒有几分像是兄友弟恭:“皇兄,您知道刚刚我去了哪里,见到谁了吗?”
顾邺章青白的指尖霎时攥紧,心脏也跟着高高悬起,却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与他对视,淡然重复道:“去了哪里?见到了谁?三弟,你将我拘禁在此,我如何猜得到你的行踪?”
对方并不卖关子,脸上仍挂着笑:“我去见了您最爱的徐贵人,还有我的小侄儿。”
闻听此言,顾邺章诧异自己竟有一瞬间的庆幸,庆幸顾和章见的人不是谢瑾。
至于是庆幸谢瑾听进去了他的话留在武川,还是庆幸顾和章尚未有动谢瑾的念头,他一时无暇细想。但他到底是听出了顾和章话中的恶意,依然不免有些色变,责备道:“你不敢动我,便要为难弱女子吗?”
顾和章眼中还残留几分阑珊的笑意,快意道:“我本来是想将她赏给下面人的。可宫里人都说,皇兄对她青眼有加,于是朕便改变了主意,想让您来决定她的命运。”
顾邺章沉默片刻,低声道:“三弟卑鄙至此,连我也甘拜下风。”他知道顾和章不怀好意,但他还是问:“你希望我做什么?”
被对方以赞叹的语气唾弃卑鄙,顾和章却无意追究,他眼中燃起两簇亮得惊人的火焰,言语先于思考发难:“朕想让皇兄跪朕。”
还真是和这个人一样恶劣,顾邺章失笑:“你大可以让人按着我跪下,我又无力反抗。”
顾和章摇摇头:“那可不一样。朕只想看皇兄自愿跪下。”
爬得再高,穿得再隆重,还是掩盖不了骨子里蛆虫般的自卑和阴暗,这便是他名义上的三弟。
顾邺章的凤目极慢地眨了一下。他倒也没有多么在意徐韫,但若经此一跪,能换对方暂时偃旗息鼓,于他而言,大约还算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很快,顾和章听到他说:“她胆子小,又是无辜被卷进来的,你答应把她毫发无伤地送回徐家,我便跪你。”
竟如此轻易吗?他难道不该惊愕失色破口大骂他无耻,为这样下流的折辱愤然吐血吗?还是说他就这么看重徐贵人,宁愿折节也要保护她?顾和章措手不及,更不敢信,木着脸点头:“可以。”
话音才落地,顾邺章深绛的衣摆便轻轻扬起,先是左膝触了地,然后是右膝。动作没有犹豫,面上也没有耻辱,他竟然还坦然地抬头,露出那双弧度优美却平静无波的眼睛:“忘记问了,三弟希望我跪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