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40)
陈郁之,郑毅安,顾和章,寒门,外戚,皇室……每一天,谢瑾都在心里一遍遍地过着有些地位的世家大臣的名字,竭力回忆着校事司收得的全部信息。这里头存疑的关窍甚多,这一刻仿佛是云山雾罩,下一刻又似近在咫尺,千头万绪间,有一个念头忽地撞进他的脑海。
谢瑾立刻差人往宫里递了玉牌,不能再拖了,他得进宫一趟。他不止怀疑顾和章,还怀疑陈郁之和薛印。
再次迈入徽行殿,谢瑾只觉得恍如隔世。在外头抖净了雪,他在曹宴微的引领下走进内室。绕过隔断,顾邺章正背对着他整理书架。
行云迤逦的深黑龙袍调和着银朱,还和两个月前一样风姿过人,可单是一个背影,也看得出不堪重负的憔悴。谢瑾看在眼中,一时心内悲苦,竟尽忘了此番来意。
听见脚步声,顾邺章并未转身,他微低着头,将怀里的几册经史依次摆了上去。
谢瑾站定,恍惚间竟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说些什么,只默默地凝望着前方的天子,向他欠身施礼,“陛下。”
顾邺章转过身,第一眼看到的是他湿润的目光,而后是尖尖的下巴和伶仃的瘦骨,“我听曹宴微说,你一定要见我。”他问:“庭兰,你的病好些了吗?为什么非要见我?”
他是如此坦然,就像那个全然无辜的人不是谢瑾而是他。勉强把唇角稍稍一弯,谢瑾说:“臣来向陛下谢恩。”
谢他最终肯将信任的天平向他倾一倾,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宣判他的死罪。
“谢恩……”顾邺章唇边的笑意很淡很淡,甄览说谢瑾吃了很多苦,李见山也说,谢尚书的情况不好……是他低估了陈郁之的手段。“谢恩就不必了,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好很多了。”谢瑾只觉鼻子发酸,仓促垂下眼帘,闷声应:“多谢陛下挂念。”
谢瑾的话语虽然谦卑恭敬,但顾邺章看得清楚,他的泪水已挂在下眼睫摇摇欲坠。他缓缓走向谢瑾,对方却头也不抬地连退了几步。
顾邺章于是停下脚步说:“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怕也没那么想看到我。但我……”他顿了顿,轻声唤:“庭兰,你过来,到我这儿来。”
谢瑾心知不能再退,只好依言上前,泪眼朦胧间嗅到一阵梅枝的清香,而后一只手蓦然轻巧搂过他的腰,让他落进一个温柔的怀抱。
“让你受委屈了。”顾邺章轻轻拥住他,掌心拂过他的后颈,满怀歉意地哑声说:“是我对不住你。”
他在向他道歉,可天子怎么会错呢?泪水决堤而出,积压的情绪在一瞬间崩溃瓦解,谢瑾将脸埋入他的肩窝,哽咽着唤了声“师哥”。
他断断续续地剖白着,说我和斛律澶没关系,和郁久闾隼也没关系,说高阳王诓我去清馡楼,我没有吃他一口茶,收他一份礼……
第33章 假作真时
谢瑾喜欢他。在过去的某个风声微鸣的月夜,顾邺章意识到,他的师弟喜欢他。
他薄情寡义,不择手段,玩弄权术……他有什么值得喜欢的?还是说谢瑾也像郑贞宜一样,看上了他的脸?
可他的容颜迟早会凋零。而断骨红和一叶秋,会让他凋零得更快,就像他身上愈发浓郁的梅枝折断的气味,像他铜镜中快要藏不住的根根白发。
岁月不会格外宽宥他。总有一天,他的声带会损毁,他的声音将不再动听,也许似风吹枯草般沙哑。
总有一天,他的身形会枯萎,他的眼神会浑浊,他的一颦一笑将不再能成为他笼络人心的筹码。
到那时,谢瑾还会喜欢他吗?到那时,他花费再多的水磨工夫去撩拨谢瑾,谢瑾也不会咬他的钩了吧?
所以他必须决断。
像一步步引诱天真纯粹的谢瑾去刺杀韩昶一样决断。像曾经一次又一次的算计、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一样决断。
顾邺章轻拍着谢瑾的背:“我相信你。”像是在说给怀里的人听,也像是说给他自己听。而后他松开手退后一步,目光柔软又晦暗地注视着谢瑾:“庭兰,我相信你站在我这边。可顾和章明知你我师出同门,竟然也敢找到你的头上。那么这满朝文武该有多少是他的人,才能给他能拉拢到你的信心?”
郑氏的势力庞大至此,他苦心经营,原以为总有一日可以将与郑显铎有关的一切都灭失于无形,怎奈士趋其门,如蚁附膻,顾和章真是好大的能耐。
无论身体多么贪恋那个无间靠近的怀抱,谢瑾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他也退后两步,与天子保持着相对得体的距离,闷着声说:“那天高阳王给我看的礼单,其上尽是珍奇之物。他四处搜罗收买朝臣,却又造出与世无争的假象,恐怕图谋不轨。”
“没有证据啊。”似乎厌倦了坐必端直的习惯,顾邺章回过身,斜斜靠进铺了厚毯子的椅背。云螭纹的襟领因他动作有些散开,露出一片冷白的颈窝。
谢瑾只看了他一眼就别开了眼睛,心想,证据若真有那么重要,为什么捉我却不需要呢?
“天下的臣民都爱看兄友弟恭,又有太后的懿旨保他,便不好强杀。”顾邺章仿佛看出他的心事,坦言道:“不瞒你说,我也让人给他下过毒,可他谨慎得很,从未有一次掉以轻心。”
“我可以去。”谢瑾徐徐望向他说:“现成的苦肉计,师哥,我可以假意投诚,找机会去刺杀高阳王。”
“不用你去……”顾邺章的身体比他的头脑更快更诚实地做出了选择,而后整个人都有些难以置信的忡怔。在帝京刺杀皇亲,这是一命换一命。他不是没想过,就在一炷香前,他甚至推演过要如何说动谢瑾,如何骗过顾和章,如何撇清关系免遭兄弟阋墙的骂名……可谢瑾说出来了,他竟不忍心。
“校事司的差事抽个时间都交卸了吧……明天,我会拟一道诏书。”半晌,顾邺章说:“正式封你为武川太守,无诏……就不用回京了。”
谢瑾脚下一晃,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若是两个月前,他当然二话不说就会启程赴任,可眼下是什么境地?“师哥,我想留在洛都。”
他撩开衣摆直直跪下去,抬头望着也在看他的天子:“邓将军在武川呢,我有非去不可的必要吗?在金墉城,陈郁之恨不得我死在牢中,您确定他是您的人吗?师哥多年来打压门阀,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若背地里跟高阳王沆瀣一气,拿什么防?”
“你走之后,我会尽快着手推进革新,彻底熄了世家的气焰。你到了武川,邓伯明就可以回云中,互为犄角,才能防住北狄卷土重来。洛都有程云和甄览,不会给顾和章可乘之机。”
明角灯的光影里,顾邺章上挑的眼角盛起极具压迫的引诱:“谢卿,朕说得够清楚吗?”
“师哥……我愿意为您分忧。”热烫的眼泪顺着两腮滚落,谢瑾快要被满溢的爱意和绝望折磨得疯掉,仍固执地望着他:“你说了信我的,师哥……我什么都不要,但求你让我留下。”
“我说让你走你就走!”视线中的那个人却蓦地一挥袖,书台上才刚结了一个花苞的莲瓣兰应声甩出,砰地砸上谢瑾的额角,碎片迸溅出数尺开外。
顾邺章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了下——他本没想伤到谢瑾,但也许这更契合当下的场面,汉皮纸都贴过了,一点皮外伤又算得了什么?索性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直接站起身。
谢瑾被砸得有些懵,前额和眉骨处很快流下血来,沿着半边脸颊滑落,溅上了掉落在他身前的那朵花苞。但他依然背脊挺直,执拗地任由眉目间染上艳色——他想不通。若是为他好,何必将他关进金墉城?若是信他,又为何一定要撵他去武川?
每每遇到谢瑾,他总会做出很多完全不像他的决定。顾邺章心烦意乱,转身欲走,才迈出两步,右腕忽然被从后握住。
是谢瑾,这天底下只有谢瑾会这样拉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