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32)
天光未亮,城外已响声震天——北狄又开始攻城了。大抵是郁久闾隼跟斛律先立了军令状,从这一天起,北狄昼夜不休连攻十日,肇齐据险固守,两军都死伤惨重。武川的所有军民都筋疲力竭伤痕遍体,陷在朝不保夕的惶恐中。
仅剩的火油也将用尽,北狄的攻势却始终未减,林雍眼中燃起两簇寒火,咬着牙请命:“将军,死守撑不住多久了,倒不如放弟兄们出城一战,与他拼个鱼死网破,我……”话音未尽,城外斗志昂扬的敌军后方却忽然一阵大乱。
人马践踏,哀嚎遍野。
流云刺绣的旗帜迎风招展,为首一人高头大马铁青铜胄,身披大红的披风,正朝城下飞驰而来。
谢瑾眼前一亮,连嘶哑的声音都燃起希望:“彦容!是邓将军来了!”
固守了月余的城门从内打开,谢瑾率领着尚有一战之力的金戈卫和武川戍军鱼贯而出,与邓康里应外合,杀了郁久闾隼个措手不及,一退便是六十里。
攻城掠地,不可胜计。
夜雨淅淅沥沥,谢瑾总算彻底放松下来,忍着背上的疼对着邓康一揖到底:“邓将军,多谢您救武川于水火。”
“同朝为官,何必言谢。”邓康忙将他扶起,不自在地摸了下鼻尖,又说:“程云说你很好,我当初竟不信……是我看轻了你。”
他带来了云中的赤柳卫和朔州的军队,足足有三万人马,见谢瑾欲言又止,便主动问道:“你是不是奇怪我人在云中,怎么却从北边过来?”
谢瑾莞尔:“我自知能力有限,早早便向陛下求援,但陛下只让我等。我还以为您会从云中过来。”
“谦虚什么,换了我,还未必能守这么长时间。”邓康一捶他肩头,辉似朝日的脸庞容光焕发:“我就是从云中来的。之所以来得这样迟,正是因为绕了个远路。我这一道上都在担心,生怕你撑不住。”
“……这么说,是今上希望你与我表里相应?”谢瑾犹疑着问。他盼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来验证师哥对他并非毫无情意。
“我若是从云中来,虽会快些赶到,但顶多也就是给你守城多添个助力,扭转不了被动的局面。”邓康远途奔波,此时也觉出累了,索性扯掉战袍大马金刀地往凳子上一坐,接着说:“再者,换了谁也不可能绕出两千里地去,还要赌你守得住城。郁久闾隼就是认准了我不会大费周章地折腾,才会对后方全不设防。”
这天底下与他交手过的,都知道他行事虽不操切,却向来懒得费掺水细磨的功夫,也不能说郁久闾隼棋差一着。
邓康毫不吝啬夸赞,轻快道:“这主意真是妙极,只不知是程云还是上面那位的点子。”
程云偏重稳中求胜,出其不意剑走偏锋的险招,多半是天子的决策。谢瑾扭过头朝林雍微微一笑,“你看,我就说陛下不会不管武川。”
……我就说,师哥不会不管我。
自云中一战,北狄时势恰如江河日下而不能止。郁久闾隼此番退撤后,想来又需要长时间的修生养息。
不巧,实在是不巧。徽行殿外,看着迎面走过来的温世淮,谢瑾几欲扭头避让。只是回宫述个职,多说也就留上小半月,怎么就遇见了他?
温世淮似乎也有些意外会在这样的情境下与他碰面,但仍像模像样地施了个礼:“久违了,谢尚书。您这也是今天才回来吧?”
谢瑾颔首道:“正是呢,武川发生了不少事,邓将军事忙,便由我来向陛下请示。”
温世淮皮笑肉不笑道:“高阳王才刚进去,谢尚书怕要再等等了。”顿了下,他说:“温某好心提醒尚书一句,这损阴德的事,您还需少做。如若不然,断子绝孙尚算轻了,只恐怕短命呢。”
谢瑾眉峰骤沉,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强笑道:“多谢温将军提醒,计策再毒辣,只要有用,便可用。至于造下的杀孽,下官生受着便是,不劳您挂念。”
温世淮哈哈一笑,“谢尚书别多心,我并未在今上跟前搬弄是非。只是您的名声已远传到了秦州,今日正碰见您,我就没忍住多嘴了。”
谢瑾淡然道:“无妨。”
与温世淮擦身而过时,谢瑾听到他刻意压低的话声。
——谢尚书,我自不会多话,但您一枝独秀,也该懂得藏拙,别教歹人钻了空子。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温世淮竟也会说出这样动听的话。谢瑾不无自嘲地想,他多不多话关我什么事呢?哪怕所有人都对我的名字三缄其口,哪怕我真的装出一无是处的模样,只要师哥心里起了疑,于我不就是万劫不复吗?那我又何必……
抬手替天子将半空的甘草茶满上,顾和章笑吟吟道:“皇兄的这个师弟,果真是一时之秀。如今宫外的小调十有八九唱的都是他,连贩夫走卒茶余饭后聊的也是他,掷果盈车,这可是以前程将军才有的待遇。”
顾邺章心安理得地受着他的服侍,凤目里也映出点浅薄的笑意:“百姓们不都是这样,且看着吧,等程露华手伤好些再上了战场,他们口中的常客大约又会从殿中尚书变成领军将军。”
顾和章温吞一笑,绵柔声线似宁静的春水:“且还一样,朝廷里大家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但这宫外,臣弟听温将军说,连秦州地界都有人在传……国不可一日无谢庭兰。”
国不可一日无谢庭兰……顾邺章手里的玉杯微晃,磕在杯盖上发出一声脆响。
“……是吗?”他凤目微弯,轻轻道:“这是实话。要是没有谢卿,朕怕要拖着一身病骨自己去守武川了。”
“若论起对北地的了解,臣弟和右卫将军都曾与北狄打过交道,哪里会需要皇兄御驾亲征呢?”顾和章文雅温润的脸上绽出熨帖的真诚,“皇兄但有差遣,臣弟万死莫辞。”
“朝廷无能,连累你在可汗庭吃了那么多年的苦。”顾邺章面露不舍:“朕如何忍心再度置你于险境?”
郑贞宜早早留了懿旨,她才下葬她的女官就将其公之于众,其上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彻底绝了他第一时间剪草除根的可能,但这不妨碍他假惺惺地恶心顾和章——这是他乏善可陈的日子里难得的一点乐趣。
此话一出,顾和章果然脸色微变。
他在北狄时,经年累月地被当做最下等的奴仆作贱,同样是金枝玉叶,顾邺章在云中养尊处优,他却要在可汗庭为人牵马垫脚,满足他们特殊的癖好,万般迎合,也只是能苟活于世而已。
那时候他才多大?母亲多方周旋,他总算可以回到故土,又要面临少孤失怙、风木之悲。他是正经嫡出的皇子,母亲去后,却不得不对区区贵人所出的顾邺章伏低做小、唯唯诺诺。
他已经受够了谨小慎微的日子,顾邺章不是他的二哥,而是他注定要越过的一道险峰。
“怎会呢。”他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臣弟也盼着能做出一番事业,好好儿报答您对弟弟的爱护。”
第27章 假意真情
谢瑾等得都有些困倦了才看到曹宴微送顾和章出来。
高阳王仍是重紫帛带,阴柔而清秀,只脸色不大好,不是动过怒的那种不好,倒像是受了委屈的那种不好。曹宴微似乎比上次见面更苍老了些,谢瑾心忖,他为师哥操尽了心,这样的忠诚,实在难得。
思绪缠成乱麻,直到顾和章走到跟前了谢瑾方回过神,躬身施礼道:“见过高阳王。”
面前的人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朝他笑了笑,柔声说道:“谢尚书,好久不见。”他似有还无地瞟了一眼就在旁边的曹宴微,又说:“皇兄很看重你。唐钰的事,我已替你稳住了右卫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这句话让谢瑾心中升起一丝惶恐和不安。他心知此时该恭顺地道谢,却突然觉得喉间发紧。
不只是顾和章,曹宴微也在看他,目光如炬,带着无意掩饰的怀疑。他只好强作镇定道:“下官分内之责,多谢王爷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