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68)
他呢喃着直直看向顾邺章,凝望良久方道:“寄托在你的身上。”
爱要有依凭,恨要有依托。视线交汇,第一次,是顾邺章先移开了目光。
顾和章却仍斜着眼看他,苍凉一笑道:“你杀了我吧。”
他用双臂艰难撑住酒台,俯低身子凑近,低哑重复道:“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
溃决之害,尸横遍野,民不聊生,难道杀了他,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顾邺章的眸光暗了一寸。
因郑贞宜的缘故,他曾经恨顾和章入骨,在承光殿的这段时间里,他也无数次想过要将之挫骨扬灰。而今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的机会近在眼前,他却觉得好没意思。
从主少国疑到亲政集权,从狼狈退位再到复政重祚,为了铲清顾和章背后的势力,他所付出的已远远超过了他所得到的。
的确,在这场斗争里,看上去是他笑到了最后。
可他们之间,凭你是什么嫡出庶出旧王新王,不称心的事十常八九,爬也爬不出这四四方方的宫城。做天子做得忘情绝爱,被这黑红龙袍上的业火烧得形神俱灭,谁都没能像郝如意的名字那样如意。
成王败寇,却没有赢家。
第56章 百年安流
才一回到徽行殿顾邺章便发了病,天寒时节,发作愈发频繁的毒使梅枝的冷香浓得近乎吊诡,毒性霸道,又始终没解出对症的方子,日积月累,他如今连汗水都开始隐隐透出不同寻常的绯红。
时昏时醒直捱到天光破晓,身体上倒是得了解脱,心中却实在乱得很,一会是武川危如累卵的战局,一会是坍塌成废墟的陵云台,上一刻还是谢瑾温柔内敛的笑颜,下一刻那笑脸又为触目惊心的道道伤口所替代。
千头万绪无法理清,顾邺章便没有急着起来,只倦怠地斜倚在床头,权当缓一缓神。
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曹宴微的声音隔着一道珠帘轻轻响起:“陛下,陈王出宫了。”
拨开帘帐露出半张侧脸,顾邺章哑着喉音问:“什么时候走的?”
……这么急着离开我的视线,连与我好好道个别都不肯吗?昨日还说,要去看你,为什么……不肯等我?
进来轻手轻脚地绾了金钩帘帐,曹宴微用眼角余光瞥着天子的反应,只觉那双半敛的凤目中尽是黯然,踌躇了片刻方说:“今早宫门一开便走了。底下的人阻拦不住,老臣赶过去问时,陈王也只说身体已经无恙,再要滞留宫中,有违律例。”
沉默了会,顾邺章又问:“你看他像无恙吗?”
蹲下身子为天子穿上朝靴,心里打鼓的曹宴微硬着头皮道:“回禀陛下,老奴看陈王气色尚可,他一心思归,强留反而不美。若您想给他个恩典,不如召令则将军回来,让他们兄弟团聚。”
他偷隙一眼,见天子不置可否,又小声提醒:“陛下,许尚书和陈信芳还在外头侯着呢。”
召回谢琅又算哪门子的恩典?没有谢瑾,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新踏进徽行殿。谢瑾付出的,分明远比这深重。可他还能给出什么呢?已然一钱不值贱如草芥的爱吗?
恍惚间回过神,顾邺章到底还是点了头:“也是个主意,晚些就下旨吧。”他才扶着床边起来,竟又有些头重脚轻的眩晕,连着膝弯也跟着发软,蓦地抓紧了还跪在地上的曹宴微的右肩。
玉山将倾,曹宴微只是余光瞥见一眼,便惊得手脚发凉,忙稳住身形撑过了这一刹。
简单梳洗后又换下了褶皱凌乱的衣裳,待看上去与往常别无二致了,顾邺章才低声吩咐:"去叫他们进来吧。"
曹宴微答应一声,躬身退出。
陈信芳在牢里磋磨了一年,许令均虽让人帮他拾掇了整齐,头发也重新梳了,那眼神里踌躇满志的朝气到底是减了大半,但脖子却仍是笔直地梗着。
许令均垂手行了礼,陈信芳紧随其后叩首道:“罪臣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外头阴天欲雪,室内的灯便燃得格外亮些,照得黑色龙袍上的掐金丝滚边熠熠生辉。顾邺章的唇角微弯着,隐约噙着几分欣慰的笑意点头:“朕安。”
顾和章纵有千般错处,万幸还给他留下一个活着的陈信芳。
他这会儿精神不大好,但仍走过去亲手将人扶了起来,“陈卿在朕这儿不是罪臣,是功臣。曹宴微,赐座。”
新君复位才两天,好些重要的旨意还没下,第一个先让大理寺把陈信芳放了出来,其中并无什么特殊含义。河水无情,能少耽搁一日,便要少耽搁一日。
君臣相继落座,斟过茶,顾邺章便开门见山道:“你受了一年的牢狱之苦,本不该这么急着召你过来议事,但朕昨天跟令均说起,觉得有些事还是应该尽早。”
日前许令均给了他一册新书,说是陈信芳被关在大理寺狱时怕不能活着出来,便将多年经验所得写于纸上,再交由许令均整理校验勘误,半生经验所得,都在这册书里了。
世道维艰,人心易变,陈信芳穷途末路时仍能初衷不改,何愁水患不能大治?
心无旁骛,是他这样的人毕生也难求的境界。
想到此处,顾邺章接着道:“你托令均呈送的河防要术,朕已看过,较之最初又全面不少,我已让人抄录了百份。陈卿的治河之术新意频出,是以百官多有质疑,当初朕直接将你派去了河道上,没给你跟他们争辩的时间,这才让心怀不轨之徒抓住了攻讦你的机会,是朕的疏忽。今儿再给你个补缺的机会,说得清楚明白些,令均会做好记录,届时一并抄送下去,有异议的,能说服便说服,说服不了的,争出一个高低,也未必是坏事。”
陈信芳直言不讳:“陛下,臣斗胆一言,单论治水上的本事,我朝没人能超过臣,他们质疑,是因为他们不懂。”
太过于直白了,太过于不通事故了,许灵均听得眼前一黑。陈信芳以水为友心胸开阔,言行亦不拘小节,既能在大理寺狱一年半之久而不崩溃,自然有过人之处,只是这张嘴……实在冒失。
恼他蹲了一年大狱还是言语无状,更怕天子怪罪,许令均忙要苛责,刚放下白玉杯的顾邺章却先他开了口:“正是因为他们不懂,所以才让你说得清楚明白些。朕曾经也有不懂之处,你解释了,朕不就直接力排众议拨给了你半数赋入?前人次星宿川,达柏海上,望积石山,览观河源。满朝文武知道的大约也就仅止于此。若能再读过南北汇水汪洋,西北乱泉星列,那便是凤毛麟角了。”
他又饮下一口甘草茶润了润涩痛的喉咙,放软了语气道:“持反对意见的上表朕早先看过,千篇一律。多是说你与前朝治水名家的方法不一致,开大工投入的成本又过于昂贵,无出其外。只有你让他们懂了你高明在何处,他们才会彻底闭上嘴。否则纷争不断,则贻害无穷。朕也会借着这次机会彻查河堤积弊,还你一个清白。”
他没有问罪,反倒耐着性子给陈信芳掰开揉碎地讲道理,听得许令均也微有些诧异。
得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的肯定,陈信芳黝黑的瞳仁里再度浮上赤诚的水光,面上更像蒙了一层光彩,复又离座叩首:“蒙陛下厚爱,臣必当誓死以报。”
誓死以报……在云中时,庭兰也曾这么对他承诺过,顾邺章微有些发怔,试图从眼前人身上找到谢瑾的影子,却一无所得。
孤臣与直臣,虽只是一字之差,深究起来,终归有太多不同。顾邺章别开眼一挥手,“行了,你是治河的大才,不必多礼,起来吧。"
利落地起了身,陈信芳扭头便看向许令均,眉目一弯道:“那便辛苦许尚书了。”
许令均唇边噙着浅笑朝他微微颔首。
笔墨纸张呈上,曹宴微正准备将黄河图在案上摊开,成竹在胸的都水使者却用遍布风霜疮口的手一把按住了长轴,清声道:“黄河早已在我心中,劳烦公公调转此图,以便让陛下看得更省力些。”
陈信芳再没有眼力价儿,圣上是真安还是假安,总还是看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