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53)
徐丹阳年纪虽轻,却早已是洛都名声远播的奇女子,每年从她手中流出的器物有限,却个个受人追捧,这银筷通体莹润光泽,不是空有钱财便能获得的,怕还得多花些心思。
谢瑾错愕地抬起眼帘,顾邺章竟也正在看他,四目交接时,忽然朱唇轻启道:“庭兰,你是为顾和章而来,还是为我而来?”
他本来就很少被情绪支配,眼下恢复了冷静,说话也不再夹枪带刺,但谢瑾听得出来,顾邺章仍心存忌惮。他完全理解这份丝毫未经粉饰的忌惮,因为他拿不出任何忠诚的证明。“臣为陛下而来。”谢瑾说。
喉间一阵痒意,顾邺章抵着唇呛咳了几声,又凝视着他哑声道:“为我而来……我对你远称不上好,甚至是千般提防,方才更…强迫于你,你改变主意了吗?”
强迫吗?谢瑾扪心自问,他若决意拒绝,怎么也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倒未必真的挣不开一身病骨的师哥。
没什么不敢承认的,眼前的人是他半生情系,与其简单归于强迫,又何妨将方才种种温情,当成是另一种得到。
说是不够好,其实又有多差呢?让他与世家为敌如何?他本也不赞同薛印陆良之徒的做派。狩猎时赐他雪浪玉狮如何?那匹极通人性的神驹也曾助他死里逃生过。至于将他关进金墉城……比起边关动辄搏命的战事,陈郁之的那些手段,尚还不够看。
师哥只是不够信他,不够爱他,但这二者,原本就是天底下最不可强求的事。
是他来得太晚了。
想到这儿,谢瑾竟勉强牵起唇角笑了笑,说:“没有。”
没有吗?顾邺章将信将疑,又问:“庭兰,你会时常来看我吗?”
这句话问得很突兀,谢瑾只觉对方的眼中似乎映了几分零散的期待,看得他不由眼热。
只在仓促间低下头掩住满目莹莹泪光,说:“师哥,前阵子曹公公已将药方给我了,这次走得急,以后我会常来,将师哥的药重新续上。”
顾邺章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动人心弦,却比流星更短暂。郑贞宜死后他去找过的,可惜除了这两种毒的名字和来历,一无所获。
“断骨红和一夜秋是郑氏取自北狄贵族,没有对症的解药,曹宴微那所谓的药方,煎煮的工序繁复琐碎,却只是师父研究出的一种补药,略能减轻些下次毒发的疼痛,聊胜于无罢了,实际上不吃也没关系的。”
即便不是立竿见影的良方,但师父也不至于糊弄自个的亲徒弟,师哥这么说,多半是不想将软肋轻示于人。谢瑾这般想着,低声说:“我在朝中并未担什么要紧的职责,闲暇时亦多。既然是聊胜于无,便让我为师哥多做点事吧。”
他在暗示他并不受顾和章重视,也愿意为我浪费时间。明了了这一点的顾邺章容色稍霁,问:“顾和章让你过来?”
谢瑾道:“我扯了谎,他便应了。”
顾邺章不再追问他扯了什么谎。他净了手才坐回案边,当着谢瑾的面拾起筷子吃了一口米饭,又就近夹了一块鸡丁,捏起切割成小块的凌雪截饼尝了尝。
清晨洗漱过后,他这一整日粒米未尽,此刻的姿态却娴雅如故,并未因饥肠辘辘而加快速度。在这种近乎凋敝的环境里,依然让人不敢轻忽。
吃了几口,顾邺章忽而问道:“你不饿吗?”
谢瑾怔忪片刻,摇摇头道:“……不饿, 来之前已用过饭了。”
他花了三倍的钱提前取了菜,因急着赶路并未多做停留,只简单垫进了半碗白粥。但即便是腹中空空,他也无意在顾邺章面前扮可怜。
两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再说话。
既然是在清馡楼用心挑选的招牌菜,平日里也不常能吃到,顾邺章很给面子地用了不少,又亲自封好了食盒递还给灯下的谢瑾。
见谢瑾仍痴痴地盯着他看,与他对上视线时,眼中还有来不及遮掩的悲凉和无措。顾邺章忽然问:“庭兰,我是不是变丑了很多?”
他并不知道自己缘何要问这么一句,等反应过来时,话已脱了口。
灯下观美人,千秋绝调语,更何况……是顾邺章这样的美人。谢瑾面上掠过一瞬茫然。
可问话之人只是低垂着眼帘,眼中的神情晦涩难辨,波动更无迹可寻。
但谢瑾还是认真回答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怎么会,师哥还和从前一样,金相玉质,光映照人。”
顾邺章抬眸,声音清朗沉韵:“你不用为了哄我高兴,说言不由衷的话。”
谢瑾心忖,不是的,我并非是在哄师哥,在我心里,师哥永远是天底下最好看的样子。
可他依然感到剜肉割骨般的一阵心痛。
家中遭逢变故后,他便一直体弱,十一岁那年更是隔三差五地生病。于是每逢天光晴朗的晚上,师哥便常拉着他的手在林间夜奔,说若要身体强健便不能总拘在屋里,要感受月亮,要拥抱风。
夏秋时节的风总是很暖,吹得他浑身舒畅,整个人都像是浸在了落英缤纷的世外桃源里。
师哥身上有着不知名的淡淡香味,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忍不住放任自己沉溺。
那时的顾邺章顾盼生辉,何曾有过半点憔悴。
可眼前的这个人却神情倦怠,眉梢眼角皆流露出风霜摧折的痕迹。
他后悔了。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宁愿在云中的宫殿里苟延残喘直到病死,也要陪着师哥一同下山。
见他迟迟不出声,顾邺章一双瞳孔里黯淡不少,声带颤动着道:“下次过来,别只顾着卫安蒋武,给我也带一壶酒吧,最好是寒潭春色,若没有,春竹叶也是好的。”
谢瑾心中微酸,低下头缓慢而坚定地轻轻道:“师哥,我对您说的,从来都是真心话。我会竭尽所能……不止是寒潭春色。”
他再次躬身施礼,恪守礼节道:“陛下安康,臣告退。”
顾邺章轻轻颔首:“回去吧。”直到房门吱呀一声阖拢,方才缓缓坐直了身躯,伸手抚上胸口。
——不肯近蓬蒿,却有意亲兰麝,谢瑾,若我容颜不再,你也还会喜欢我吗?落魄失势的废帝,一无所有的顾邺章,会更称你的心意吗?
后天养成的理性让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可潜意识里,他好像从不认为谢瑾会伤害他,尤其是当他半死不活,不再高高在上之后。
顾和章在面对他时,总是有很多的不甘,因为他亲眼见到他跌落高处,沾了泥,染了血,却愈发从容释然。可事实上,他是装的。
一切都是佯装的假象,且还让本就身体状况不佳的他筋疲力竭。
而在与谢瑾重逢的这一天,他亲手剥去冷静的外壳,放任自己变成一只失态的困兽,将这世间仅此一株的兰草撕咬出透明的汁液。
他得承认,自进入承光殿以来,他日益枯竭的身心,在这一夜都得到了短暂的满足。
他爱谢瑾,比他原以为的更多。
顾邺章起身走到窗前。
冷月洒下澄如练的清光,几颗星子在夜空中稀疏辉映。
时辰很晚了,因顾和章有意怠慢,庭中饮了酒的卫安和蒋武已经开始打盹。
透过万字棂花的窗格,顾邺章一动不动地望着谢瑾渐行渐远的背影。
方经一场激烈的情事,他的走姿有几分不得宜的僵硬,瘦削单薄的腰背却仍挺得笔直。
顾邺章想到少年时读过的一句话。
虽处幽林与穷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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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办法的事,这两章删好多
第44章 和风月色
谢瑾回去后便发了高烧。
烧得昏昏沉沉间,他脑海中一度闪过谢琅和令姜年轻的面庞,闪过当年司徒府相接天际的那场大火,还有夜里众色燎照美不胜收的陵云台,最后停留在漫山遍野金英翠萼的迎春花。
一枝连着一枝,一朵接着一朵,在他混沌的梦中,常开不败。
其实他想过的,不止一次。想过抛弃掉拥有的一切,变回十多年前那个身无长物的谢瑾,期盼着到那时,顾邺章对他,是不是就能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