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之上(20)
“听起来不错。”朕即刻就准了。
于是雍至唤人端上投壶和竹矢。竹矢约莫手指宽,上有精细雕花;黑漆投壶肚大口小,两侧各有个和壶口等大的圆耳。约定每人每轮投八次,投中多的为胜,投中最少的三人喝酒。
第一轮从雍显开始。他起手颇是熟练,看得出没少玩。最后投中了六根,他抚掌笑道:“一般一般,但约莫也用不着被罚酒了!”
他的估计还挺正确。接下来十数人,除了谢镜愚箭箭都中,大都是五六之数。谢镜愚投完是王若钧,王若钧之后便转到朕了。
仆从把投壶摆在朕的桌前时,雍蒙笑道:“臣等今日何其有幸,能见识陛下亲手投壶。想必陛下一定能叫臣等大开眼界。”
鉴于在座诸人已经或多或少地伸长了脖子,他第一句话确实无错。但说到大开眼界……
朕不动声色地瞄了他一眼。雍蒙应该没见过朕射箭吧?“那朕可要承魏王吉言了。”
投壶就在桌前五步远。对朕而言,这是个闭着眼睛都能全中的距离。一、二、三……场上变得愈来愈静默,连口大气都没人出。等第八支竹矢入壶时,满堂都是喝彩之声。
“全壶!陛下全壶了!”
“陛下神射!臣等望尘莫及!”
这些都是实话,但朕口头上还是要客气一下的。“这才第一轮,估计是朕运气好。”
在朕之后轮到的雍至雍桓也是五六之数;等到雍蒙,又是个全壶。
才一轮就出了三个全壶,其余人等尽皆目瞪口呆。
“太简单了,实在是太简单了!”因为平手太多、没人喝酒,雍至甚是愤愤不平,“再来!这次比贯耳!”
所谓贯耳,就是要把竹矢分别投入投壶的两只圆耳中。瞄准的位置来回变动,是更难一点。故而,从雍无咎开始的第二轮,众人投中的平均之数便从五六变成了三四。然而,依然是三个全壶,依然是朕三个人。
这下,连雍桓也按捺不住了。“魏王素来爱与客燕饮、讲论才艺,射礼出众很是当然。谢相家学渊源,又曾在军中历练多年,准头极佳也可想而知。可陛下您素来不好饮宴、也从未打仗,如何能百发百中?”
自然是凭朕自小苦练了……朕微微一笑,不欲多言。“司射何在?刚刚是谁投得最少?”
雍至就在投得最少的那三人中。被罚了三杯酒,他气得就差吹胡子瞪眼了。“这样真的不行,”他说,颇为痛心疾首的样子,“俗话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好酒不能只让臣喝呀!”
这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诸位大臣纷纷交换目光,一脸谨慎小心。要让朕被罚酒,一般人确实不敢。
最后,还是雍蒙帮了雍至:“陛下,两轮下来都难分轩轾,臣不免也要起好胜之心。既如此,臣以为,第三轮可以换骁箭。”
所谓骁箭,是将投壶中的豆类倒出,这样竹矢入壶后便会弹跳出来。若是力道恰当,人可以轻易抓住竹矢再投。如此往返来回,多者为胜。
“看来魏王技痒,忍不住要和朕及谢凤阁一比高下了。”朕笑眯眯道,“谢凤阁,第三轮就朕、你、魏王来比,你意下如何?”
“陛下觉可,臣自也可。”谢镜愚朗声答,一点也没犹豫。
闻言,雍蒙盯了他一眼。他面上挂着他惯常的微笑,但朕总觉着哪里不对——谢镜愚应朕应得这么快,雍蒙会不会联想到自己总被拒绝?
很快,第三轮开始了。雍蒙提了骁箭的提议,自然第一个上。不得不说,他确实是有备而来。一般丢七八个来回已经足够立于不败之地,他愣是丢了五十八个。
这功夫,别说在这次宴席上,放眼全兴京,怕是也没几个能比得过的。竹矢最后落地时,全场轰动。
“魏王这一手实在漂亮,”朕在喝彩的余韵里称赞他,“这酒朕怕是喝定了。”
雍蒙朝朕遥一拱手。“陛下谬赞。”他依旧微笑,“陛下和谢相都还未一展身手,臣不敢自居头名。”
话是这么说,但朕已然听出了其中的自信笃定。五十八个确实不少,朕刚刚小看他了……
“臣大胆自请第二。”谢镜愚恭声道。
这倒是有点稀奇。说是自请,内里意思却是一定要第二个上……
朕不由看了谢镜愚一眼,他也正看着朕。两人目光甫一对上,朕就明白他想做什么了——雍蒙是个劲敌,他打算先在前头给朕垫底;毕竟,万一朕的竹矢来回比雍蒙少,他再丢得比朕少,那偏向就太明显了。
朕可是神射,难道你觉得朕一定会输?
这会儿不能说话,朕只能尝试用眼神表达这样的意思。
但谢镜愚完全不为所动。朕估摸着他还是老样子,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奉做真理,只能松口:“准了。”
朕早前就知道,谢镜愚做事滴水不漏。这次要造假,他也做得很是逼真——先是很稳,而后手一晃,赶紧纠正;隔不多久再一晃,再纠正;最后竹矢偏离壶口时,众人一片惋惜声,他自己也似乎很惋惜的样子……
这演戏功夫,实在了得。
要不是朕比以前更了解他,绝对看不出他是故意的。毕竟他已经扔了二十个来回,远超普通人的优秀。确实,要朕来二十个可谓简单;只不过,谢镜愚为了替朕挡酒宁愿只扔这个数,朕难道会让他的苦心付诸流水吗?
看着重新移到面前的黑漆投壶,朕凝心静气,拈起一根竹矢。
“一、二、三……”
“二十二、二十三……”
“五十二、五十三……”
“九十二、九十三……”
刚开始,有人小声地数数;朕越丢越多,数的人也越来越多;等到最后,数数声已经完全盖过了竹矢入壶的声响,简直像恨不得自己就是掌控竹矢的人。
“一百一十七!一百一十七啊!”
“陛下的手法可谓是真正的出神入化!”
“陛下英明,臣等拍马也及不上!”
谢镜愚二话不说,就把三杯酒喝了。雍至见他如此爽快,震惊之余还不忘调侃:“谢相即便输了,也输得很高兴啊?”
“臣输了,然而陛下赢了。两厢比较,自然还是陛下之事更重要。”
这个人……
朕心中微动,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得雍蒙道:“陛下的投壶功夫才是真正的炉火纯青,臣甘拜下风,愿自罚三杯以敬陛下。”
没等谁阻止,雍蒙的三杯酒就下了肚。他如此爽快,自又是一片叫好声。
朕就在这种叫好声里生了点疑虑。怎么感觉朕这个四哥在和朕唱对台戏呢?还是和谢镜愚有关的对台戏?
作者有话要说: 雍蒙:你俩太过分了,不就是三杯酒吗?
陛下&谢相:谁让你先挑衅朕/陛下╮( ̄▽ ̄")╭
第24章
左右冬歇, 闲来无事,朕回宫后便命人暗中查访了一番。
但没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雍蒙风流蕴藉、人见人爱, 朕从没听过他的什么不是。他唯一的爱好, 就如雍桓所说,素来爱与客燕饮、讲论才艺。据说魏王府的寻常摆设品味都高雅至极,引得诸位宾客流连不去。
可能像朕一样对此没有兴趣的人才是少数。风花雪月之事, 听着很是文雅渊博,实则如同空中楼阁一般。不能变作国富民强的功夫,朕自是懒得花。
如此说来,阿姊说朕清心寡欲实在有失偏颇。朕不是没有想要的东西,而是只想要某些特定的东西而已。比如说四海升平, 再比如说……
朕又想到谢镜愚。谢氏的家学渊源世人皆知,如今就剩他一个, 雍蒙千方百计想要结交实属正常。但谢镜愚避他如猛虎, 雍蒙无从下手,说不好还会来找朕。
那种古怪感觉又浮现在朕心头。雍蒙客气,谢镜愚也跟着客气;谢镜愚喝了那三杯酒,雍蒙也自罚三杯……
朕说不出里头哪里不对, 但就是觉得古怪。
难不成雍蒙只是犯了收集癖?全天下的文人墨客都卖他面子,奈何作为鸿儒之后的谢镜愚偏不,雍蒙便和他杠上了?
总不能是雍蒙看上谢镜愚了吧?不早不晚的,偏在这个时候?而且也从没听说朕的四哥对男人有兴趣……魏王妃和她女儿几乎没人注意, 但也不是不存在啊?
朕思来想去,还是一头雾水。看来还是找机会问问谢镜愚罢……
年后谢镜愚便要正式调任尚书丞, 故而别人闲暇,他还要预先拜访尚书右仆射王若钧以及六部尚书。十二月正是官员互相走动的好时机,朕不愿意横插其中。
但皇帝想在正月的一大堆节日到来前私底下见见现任中书令兼未来的尚书丞,办法还是有的——
赐除夕宴。
元日乃一年之始,按例举行大朝会。外地官吏要拜表入贺,共议时令政事;边境诸族酋豪也纷纷入朝共庆,隆重程度更甚冬至。赴早朝时点亮的灯火都能把兴京城照亮,阵容浩大可见一斑。
至于朕要做的,就是给诸位近臣一个恩典,让他们除夕便进宫通宵饮宴,第二日随朕一同去上朝。
前三年朕几乎没赐过宴,今年本就该补回来。唯一的问题是,朕依旧得叫上包括雍蒙在内的诸位亲王;但若是顺利,问题会变成突破口也不一定。
朕向来不惧在两难局面中做出选择,甚至还有些巴不得。尽早发现总比养虎为患好,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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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很快就到了。
因为过年,宫女内侍们比平时忙得多。彻底扫除,准备宴饮,敬神除傩……夜里下过一场薄雪,因着人来人往,还没彻底天亮就被踩没了。
朕无事可做,便让刘瑾在庭前梅树下设好桌案,上置笔墨纸砚,朕自临帖。宫中所藏名家真迹甚众,朕随手挑了份名气最大的。不过,对朕而言,要紧的不是字多好看,而是全神贯注。
等刘瑾提醒该用午膳时,朕已将兰亭帖临了十数遍,额上微微发汗。刘瑾生怕朕着凉,坚持得先换中衣。然而,在他为朕系上玉钩的时候,朕仿佛看见了另一人的影子,还有那个仿佛极其满意的笑容。
给朕挂个玉佩而已,他到底高兴什么?朕忍不住纳闷。
刘瑾给朕整理好衣物,而后上下看了看,突然有点发怔。“陛下近日心情不错,可是有什么好事?”
……是吗?
朕没忍住摸了摸脸侧。“你能看出来?”
刘瑾闻言,立即变得小心谨慎。“老奴不敢妄测圣意,老奴只愿陛下心想事成。”
这么快就被吓住了,朕的君威有这么重?“没事,朕随口一问。”朕颇为无趣地摆手,又想到一件事,“今日赴宴的诸位爱卿什么时辰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