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之上(83)
从心底里,朕知道这是奢望,毕竟从前没有、千余年后也没有可供效仿的成功事例。然而低落下去的情绪却不容易平复,以至于谢镜愚察觉到了。等完成名单初稿,他搁下毛笔,轻声问:“陛下今日心情不高?”
“没有的事。”朕当然不会承认。
谢镜愚目不转睛地凝视了朕一会儿。“……是因为臣刚刚说的话么?”他面上的关切更明显了一些,还有点自责。“是臣不对,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朕就见不得他这样,那一小股刚冒头的心烦意乱立时就被朕按了回去。“朕都说了没有,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朕急着找个新方向,但凌烟阁里都是正经严肃的玩意儿,不适合调节气氛。忽而,朕眼角余光瞥见墙上父皇的墨宝,立即心生一计:“谢相,你临过兰亭序么?”
话题转换生硬得朕自己都忍不住嫌弃,但好在抛出的饵有足够的诱惑力——只要识字,谁都抵挡不了一睹书圣真迹的冲动。
“久闻其名,不见其容。”谢镜愚回答,眼睛微微亮了。
“那今日正好让谢相见识一番。”朕笑道,而后命刘瑾去把帖子拿来。
兰亭序是朕最常临摹的真迹之一,东西很快就摆在了桌案上。自卷轴展开起,谢镜愚就一瞬不瞬地盯着看,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待到完全展露时,他几乎被他所看见的镇住,半晌一动不动。
“谢相觉得如何?”朕笑问。
“通篇遒媚飘逸,有如神人相助。”谢镜愚喃喃,眼睛根本舍不得从行书上移开,“王右军为历朝历代名士盛赞,如今有幸亲眼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注意力转移得相当彻底,朕非常满意。“纸笔都是现成的,谢相要不要试试?”
对着名家真迹,说不跃跃欲试是不可能的;况且,因着出身,谢镜愚自小在书法上花了不少功夫。此时被朕提醒,他立即提笔沾墨。但只落了“永和九年”四字,他就停了下来,摇头道:“不见其形,更无其神。”言语之间,甚是挑剔。
朕原本站在桌案前,闻言绕了过去,同谢镜愚一同端详那几个字。“要朕说,谢相的要求可能高了点。”朕第一次临的时候,写得比他差多了!
“是么?”谢镜愚侧头看了看朕,“臣大胆料想,陛下必定临过多次?”
虽然这话听起来只是问次数,但朕明白谢镜愚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便拿起他刚搁下的笔,在“永和九年”后头续了“岁在癸丑”四字。
见朕笔走龙蛇,自觉让开的谢镜愚微微瞪大了眼睛。“陛下之字,形者十有十,神者十也有七八了。”他真心实意地称赞。
朕才不会说,从小到大,朕临兰亭帖没一千次也有八百次。“无他,唯手熟尔。”朕顺势把狼毫塞回他手里,“谢相多练几遍,定然比朕写得更好。”
谢镜愚看了看毛笔,又望了望朕,似乎有推辞的意思,但终究没能抵挡住手痒,继续临了下去。
他泼墨挥毫的时候,朕就在一边看着。不得不承认,谢镜愚专心致志的模样实在引人,更别提他本来就有张受到兴京上下所有人追捧的脸。朕瞧得几乎出了神,满室只听得软毫拂过宣纸的细微动静,还有他低得几乎听不见的背诵声——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
“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听到这句,朕忽而一怔。虽然距离王右军写下兰亭序已过数百年,但时至今日,此言之意仍旧令朕有同感。心有所触,朕便上前半步,覆住了谢镜愚握笔的手。
“陛下?”谢镜愚一怔,就要转头。
朕用另一只手按了按他后背,示意他不要动。“接着临。”
虽然话这么说,但谢镜愚依旧稍稍松手,半顺着朕的力道写下去。等最后几句写完,朕放开手,定睛瞧了瞧全篇,忍不住笑道:“看来这帖被朕废了,蛇头蛇尾。”
谢镜愚却没说话。他把毛笔随意一放,折过身就把朕拖进了一个炙热的怀抱和一个同样炙热的吻里。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哄谢相开心?
啪——
陛下掏出了兰亭序。
第92章
此去江南, 路途是去洛府的三倍有余。因着遥远,随行的人员车马之类比去洛府时多了不少;也因着遥远, 路上就不能随便耽搁——按正常速度计算, 再回到兴京时可能已经十月;若是再慢,就要耽搁十一月中旬的冬至大朝了。
故而,虽然朕很想绕个小弯到蒲州去看新修好的永济渠, 但心里也知道,只能等回程时瞧瞧有没有空出的日子。
一路都没耽搁,自然也是有好处的。五月初四,车队浩浩荡荡地进了汴州城门。次日正是端午,汴州都督陈兆祥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就等朕亲临。
朕下江南的路线基本是照着运河走势来的,汴州也是如此。实际上, 前朝修建运河时, 因地制宜,将贯穿汴州的汴河拓宽疏浚,将其改成运河的前半段。自洛府到扬府,运河联通了洛水和淮水, 此段称通济渠;中间一截借助淮水通航;至于后半段,从山阳到江都称作邗沟,江都再到余杭的部分称作江南河。
另外,前朝在运河沿岸设有驿站八十余处, 每两处驿站之间都设有简易行宫。两岸修建护堤,水阔和水深都足以全线通行御舟。虽然因为多处拥塞, 这会儿全线通行御舟是痴人说梦;但汴州是个中州,下辖四州,富庶繁荣不在话下,自然不可能放任城中运河堵塞。更别提朕早一个月就说了要下江南——
陈兆祥不仅将沿河两岸整饬一新,还在岸边视野开阔处立起了彩台。若朕想要观赏端午赛舟,那彩台就是绝佳的去处。另外,他也准备了龙舟,以防朕想要乘船沿河游览汴州城。端午当日要往水里丢的粽子自然也是有的,还都规规矩矩地包成牛角形状、再用五色丝线系好,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不提别的,至少朕确实很愿意乘船沿河游览汴州城。端午当日一大早,朕就带着一干京官登上了龙舟。单单游历城内的运河,耗时不算长。等朕再到彩台上时,龙舟赛还没开始。
“因在匆忙之间,所备粗鄙简陋,还望陛下恕罪。”没等朕完全入座,陈兆祥就忙不迭地告罪。
朕能理解他的惴惴不安,毕竟刚刚那条龙舟确实不符合给天子用的标准。但他也说得对,哪个州县会没事准备一条御舟、就等着朕视察时拖出来用?一个月赶工也赶不出来啊!再者说了,只要理由充分、不会让御史参一本,朕并不在乎龙舟够不够宽敞、够不够豪华。
“起来罢。”朕摆了摆手,“汴州运河通航无碍,那洧州、杞州、陈州呢?”
洧州、杞州、陈州正是汴州所辖的另外三州。
陈兆祥立刻回答:“臣已命人细细考察三州河情,并一一记录在案。”他小幅招手,身后就有人奉上了三大箱文册。“陛下,现在就开始么?”
朕对那几口箱子不太意外。这种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朕会问的东西,陈兆祥肯定准备了。但从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朕身侧大臣的表情上判断,他应该没想到朕现在就要看。“先拿重要的来。”至于其他文册,自然有工部翻看核对。
陈兆祥不敢怠慢,赶紧拿起最顶上的一本,而后恭恭敬敬地奉上。但朕刚看了十来页,就听得两面岸边一阵喧闹。“怎么了?”
“回陛下,赛舟的时辰到了。”陈兆祥道,谨慎地建议:“不然臣命人传话下去,再推迟一阵?”
朕瞧了瞧他,又瞧了瞧随行官员。谢镜愚只朝着朕这头,雍蒙也是如此,还有三五人同他们一样;至于其他的,多多少少被喧天锣鼓吸引走了心神。“不必了,”朕道,“没道理叫百姓们都等朕一个。若是要开赛,陈都督现下就去罢。”
陈兆祥顿时有些迟疑。“那陛下不就……看不见了么?”
想到这事不算难,但真把这话说出口,朕这位陈都督也是很实诚了。“无碍。”朕想了想,又补充:“你替朕说一句,龙舟赛中的优胜者前三,每人都能得到朕亲赐的长命索。”
所谓长命索,就是五彩丝线。端午时,人人都把它绑在手臂上,有吉祥和希望的意思。这玩意儿当然称不上值钱,但一般百姓哪里见得到皇家之物,更何况还是天子所赐、意义非凡?
陈兆祥赶忙应下,眼中希冀一闪而过,显然也挺想要。朕看在眼里,并不立刻点明,只继续翻阅手中的文书。偶尔有不清楚的地方,朕再让人翻出相应的详细记录,一一对照研究。
虽然书册挺厚,但因为记得清楚,核对起来也很容易。朕前后发现了几个不大的问题,便都圈出来,叫张继再看看。等张继一一检查、写出整改意见后,再交给谢镜愚及门下侍郎复核。尚书省和门下省殊无异议,朕便让周不比立即誊写出来。
如此一番流程走完,交回陈兆祥手里的东西已经是正式诏令了。对这种效率,他惊得目瞪口呆,接令的时候差点忘词。
朕没多说什么。毕竟,若是不能当即处理事务,朕出宫小半年,回去怕是会被成山的折子淹没。被淹还是小事,耽误工夫问题就很严重了……这也正是朕要带大把官员出行的原因。
巧合的是,朕正事做完,龙舟赛也接近尾声。朕便去露了露脸,再用龙舟赛作比,激励众人在运河一事上也要有争先精神。约莫是那些长命索起了作用,百姓热情高涨,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端午赐长命索、衣物、粽子是惯例,朕自然不会忘记大臣们。回到都督府之后,陈兆祥准备了晚宴,朕便在宴上赐下早就准备好的锦盒。里头的东西基本类似,只有谢镜愚的少一样。
没人会当着朕的面打开锦盒,故而宴席结束之后,朕不慌不忙地沐了个浴,而后拿了一卷书慢慢翻看,估摸着谢镜愚什么时候会发现。果不其然,天色刚黑,他就求见了。
但谢镜愚并没开口就问,而是先汇报了汴州水务的总体情况。确保朕都听进去之后,他才道:“陛下今日赐下的什物,好似少了臣一样东西。”
朕假装不知。“是么?少了什么,朕叫人给你补上就是。”
“陛下。”谢镜愚微微加重口气,不很赞同的样子——他显然猜出了朕和他装傻。
瞧谢镜愚一本正经地板着脸,朕扑哧乐了。“朕贵为天子,还能故意短你东西?”朕好笑地反问,随即指了指桌上的另一个锦盒,“你少的东西在这儿呢。”